小辉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小学妹。我念大三时,她念大二。她在校报做编辑,那时我发表了一堆作品,拿了很多奖,她来采访我,写一篇人物报道。
年少的我心高气傲,中央大报大刊发遍文章,哪里会去在乎校报。我反问她,你最喜欢什么书?
她说最喜欢曼彻斯特写的《光荣与梦想》。这本书,可是新闻界传世之作。我虽然学的是法律,但也久仰大名。
别的新闻系学生就想找个好工作,这家伙却向往着成为一名伟大的记者。我很佩服,但又带着怀疑。
我们一聊之下,很投机,平常很少看见豪爽大气的女孩,于是便成了朋友。
后来她决定考研,在读研这件事情上,她是我见过最执着痛苦又纠结的人。
第一年她很认真准备,每天都去上自习。背着一大袋书和考研的资料,还有一个大的水壶。遗憾的是那年她没有考上。没办法,那个学校的那个专业,她选定的导师,面向全国只招3个人。
第二年她决定换个环境,因为当时她也本科毕业了。因为第一年没有成功,第二年她压力巨大。同学们纷纷参加工作了有的还找得不错,家里人也催促一个女孩子别那么大野心,回去县城考个公务员算了。
当她觉得压力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就来找我诉苦。她说你不是学过心理学吗?别客气,拿我开刀练习分析,顺便给我减压。我哭笑不得,但还是很讲义气地听她大倒苦水。
结果第二年她还是没考上,就差那么一点儿。她也快崩溃了,破釜沉舟,决定跟那个学校杠上了。
萎靡不振了小半个冬天之后,她开始第三次攻坚战。这一次,她干脆就跑到北京去,在那个学校里面租了房子。
觉得心理压力大的时候,她还是会打电话给我,我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招数可以安慰鼓舞,讲真的,我都被她给搞烦了。我只能跟她说,要想打赢“战争”,身体上不能垮。
她听从了我的建议,先从体能上储备力量,坚定斗志。于是她每天围着那个学校里面小小的湖跑步,然后再吃点饭,去图书馆泡七八个小时。
我特别不喜欢“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句俗语,但在这一年,也忍不住在祝贺她的时候说了。
别的同学已经工作了3年之后,她成了北京大学的一名研究生,开始又一段学生生涯。
原来,她小时候的梦想是进外交部,当一名外交官。可惜高考前,她本来可以保送人大,却一心只想考北大,落榜后调剂到我们就读的普通大学。
大学毕业时,她心不甘,再度选择了特别难考的北大国际关系专业。这场属于她个人的“战争”,整整打了3年。
在她终于读完了研究生,开始找工作的时候,又达不到外交部招人的条件了。时移世易,很多单位部门招人的门槛逐年在提高。
她回武汉办理户籍手续的时候,我做东请客,我问她最后确定去哪儿工作?她有点尴尬地笑了。她犹豫了半晌,要求我不能笑话她。
我心里纳闷,找工作有什么好笑的。
她告诉我,是《新京报》。
我有点吃惊,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
02
我之所以会笑,当然是因为这里面另有故事。
当她大四时,我已经工作了。那时候,她在《光明日报》实习,蹲坐在本地分社办公室,苦于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我上班的刊物大楼,距离她所在的地方只有一百多米,一天下午她终于打电话来求助,实在是绞尽脑汁,不知道报道点啥。
我也恰好嫌待在办公室太闷,所以就借外出会见作者约稿的名义,溜出刊物大楼。见到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这家伙满头乱发如杂草,一身汗臭,比男生还邋遢。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报纸,电脑屏幕一片空白。
我笑话她,“兄弟,有必要吗?不就是实个习,怎么弄成这副德行。”
还没做正式的记者,就搞得跟个新闻民工似的。
她很无奈,推开报纸说,她的指导老师让她自己找新闻线索,但她翻遍各种新闻,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街谈巷议,要么就是一些官方会议。
可我从事的杂志,偏向心理学和文学,和新闻不是一回事。我把她面前的本地报纸翻开,忽然看到一条小学升初中择校热的报道。我指给她看,她不以为然,某报是堂堂大报,写这么小的事情能通过老记者的法眼吗?更别说还要过编辑那一关。
她不想丢脸。
我说:“新闻关心大事,但我们作家反而不喜欢宏大的,喜欢细致入微有生活气息的东西。大事不是天天有。民生小事,也能折射社会大风气。你试试看嘛!”
她半信半疑,真试试看的写了。
那篇几百字的小报道,两天后上了头版。她终于有了第一个正式发表的实习作品。
万事开头难,其实难在打破心障。有了第一次发稿,她就放轻松了,陆续发了好几篇头版稿。
她的个性也挺受报社老师欣赏。她的指导老师是资深记者,问她想不想做记者?可以直接推荐她去《新京报》。她去推荐的地方待了几个星期后,心里的梦想之火还在燃烧,还是想读书考研,去考北大。
没想到,她读完北大的硕士,还是去了《新京报》工作。
03
那次饭桌上,我开玩笑,“还不结婚?现在也是过了30岁的人了,感觉怎么样?”
她笑嘻嘻,“大不了单身,当大龄剩女,我要当犀利的记者,最近申请调到深度报道部门了。”
我为她担心,劝她想清楚。别看都是无冕之王,做新闻也有很多细分类别。深度调查写特稿,接触的都是违法犯罪和严重安全事故,这些恰恰是危险度最高的,有的甚至危及生命。真实的采访过程一点不诗意,她一个女孩真的太危险了。
但她说,“我想留下自己的名字啊,写出好的报道,你知道我就是这种人。”
她说的没错,年汶川大地震,她一个女孩子,不顾危险跑去灾区做志愿者。在路途中,她遇到一支救援的队伍,协助救援搬运。回来后,获得了一纸嘉奖。
她要像《光荣与梦想》里的那些大记者,寻找事实,抵达真相。从国内报道到国外,充分积累实战经验,再去大学或学术机构做研究,做个国际关系的学者。这家伙野心大。外交官的梦想熄灭了,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海阔天空的梦想,不曾熄灭。
我也无法再劝她。
有一次网上爆出某起文学界黑幕,全国一片哗然。为了采访当事人,她死缠烂打极力逼迫我去要不熟悉的作家同行的电话。
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快赶上我另外一个卖保险的同学了。虽然我们是多年老友,但我也不胜其扰,只好把她暂时拉黑。
有一天,一个作家朋友在微信朋友圈发消息说,看到一则报道特别感动。我顺手点开网页,那篇新闻是记者深入某地村庄,采写的一则有关艾滋病孤儿的特别报道。配图里的女记者,正是小辉。
她还是学生时代的打扮,夹克外套,短发,跑鞋,搂着一个神情淡定的孤儿。
那篇报道细致翔实,从小处入手,几乎全是白描手法,呈现了一群不幸的孩子的生存状况。她从前在文字里的炫技文笔现在也消失了,把深情与关怀,都收敛在沉静叙述里,让沉重的现实问题自己浮现出水面。
我没有打电话告诉她,你写的真的很赞,我被打动了。我只是默默在心里说,这家伙,终于成长了,成为一个拥有像样作品的真正记者。
在我们文字行业,作品就是最金光闪闪的勋章。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任重道远。
04
年轻的时候,人分成三种。
一种人是浑浑噩噩,天天把梦想挂嘴巴上,上学时翘课睡大觉,工作时又怕吃苦,又想偷懒。做做这个职业,干干那份工作,还没厮杀拼斗一番就投降认输。成年之后但求稳定,有一碗饭吃。很多年过去,再变成怨气冲天的中年人。光阴弹指而过,白了少年头。
另外一种是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心无旁骛沿着一条路走到底,大风大雪,自己一肩扛。甘苦冷暖,闷着头自己知道。最终收获的丰盛闲适,都属于他应得的。
还有一种,一开始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后来呢?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但一路拼一口气,做一件事尽力了,才谈放弃。与此同时,也一直保持学习,为自己添砖加瓦,水火锻炼,走下去,走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人浑浑噩噩,有人少年得志,也有人大器晚成。
人生之旅,殊途同归。到底做什么有意义,过什么生活从不后悔,判断标准在自己心中。就像画油画,一开始打底稿,然后层层叠叠勾描刮涂,中间堆上一团一团的色彩,逐步修饰成型。十多年后,隔远站开观看,轮廓才得以清晰。
她经历艰难的自我认知和选择,顶着社会家庭对女性的压力,三年又三年,未能圆一个外交官的梦。不能直接达成,再通过毗邻的行当绕回去。我听说,从突发事故的爆炸现场,到重大经济案件,都有小辉的身影。
她的“人生油画”是星空,她追逐的是繁星。
小辉同学,愿你摘下闪闪满天星。哪怕岁月漫长,路途迂回曲折,你追逐繁星的过程,会让你不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