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想挣钱,小孩盼过年”。一进腊月,小孩如我都被一种节气的氛围笼罩,似隐似现的,有一种曼妙轻快的歌舞声在空气里流动。我的魂灵仿佛正倾耳细听锣鼓声,正看舞狮的娇姿健影。我,还有流鼻涕的儿时玩伴,细细扳数手指,计算还有多久才过年。然后嬉笑跳跃,竭力穷声:“红萝卜儿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
过年前三天,割草对于我们农村孩子来说,是一件义不容辞的差事。割草的多少直接关系到我们过年的时候能否称心尽意地玩。我们着重注意,旧年与新年交替这两日,提防父亲们看不顺眼而发动的突然袭击。二黑子,毛桃子是我这个孩子王必训的对象,他们脏兮兮的鼻子,加上粗枝大叶的头脑,总会引起他们破嗓子的父亲举起棍子。挨打本是很常的事,这两天遇上可就大大的不妙,‘年前挨打是给你封印,过年挨打是开印’。我们不解其意,但知道那是一个巫师般的诅咒,如果一旦这两天遇上挨打有可能一年里都有啼哭的情绪。
腊月三十午饭前,我们先祭奠祖先的亡灵,不然偷嘴先吃会惹亡灵生气。他们一发怒,我们的肚子就要受罪了。虽然肚子不曾疼,也不一定要相信是对亡灵不敬,我们还是原做一个乖孩子,一起同大人们在一起时才分享仅有的吃食和团聚的快乐。
菜香四溢,清香扑鼻。全家围绕一桌,喜气洋洋。觥筹交错,大人小孩的脸上都红扑扑的。一年中难吃到的东西,在这一顿年夜饭中出现了。鸡鸭猪肉和银耳鲜鱼什么的,这些平时令我们望眼欲穿的东西,今天奢侈地上了桌子。不知为什么,我们平夙时的饥馑、馋相全消失了,我们那么斯文,每一道菜浅尝辄止,简直像一个绅士。胸中鼓鼓囊囊的,瞧着这些东西,食欲不见了。我们喝廉价的香槟和葡萄酒,大人们则喝些白酒。大人有说有笑,我们有喜有闹。他们的宽容更加放纵了我们,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在今天咬根香烟晃悠悠,微醉的酒意壮了我们的胆,我们更加放肆的得意忘形,不知所以。今天是过年嘛!毕竟一年只这么一次隆重的节日。当然,今天的饭煮得特别多,足可以吃两三天,要不怎会年年有余?
这天晚上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我们的心亮着。或者早早睡觉,或者玩通宵的扑克,带点小小刺激的赌注。鞭炮鸣响之前,‘年’这怪物似乎走远了,它为我们的喜气阳气吓跑了。我们先挑几担‘银水’,挑的越多,来年的钱财就越进来得多。然后敬祭祖先,然后放鞭炮。
时光从梦中流走,不知不觉地,我们又长了一岁。谁也没有忧伤没有悲哀,我们只有欢欣和喜悦。
鞭炮一响,四周起伏。虽说响声零落,或者声音不够震耳,或者鸣放时间短,但我们全不在乎。我们被一种心情左右,一股激情在胸间回荡。
大年初一,我们的早餐是吃汤圆。我们爱吃,我们猛吃。我想农村孩子跟我有一样的心情来吃,因为一年只有这么一次吃汤圆。早饭后,我们小小的院子情意浓浓,温馨逼人。父亲同伯父们互敬香烟。母亲,伯母姨姨总是用简陋的瓜瓢,端出了核桃,花生、瓜子和水果糖,大家我给你,你给我。我们这些小跟屁虫的新粗布衣裳口袋里总是胀鼓鼓的,在人群中攒来跳去。大人们又说又笑,说些吉利的祝辞,笑些开心的旧事。在这你谦我让,你说我笑的时刻,我的心情温暖,我的表情动人。现在想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氛啊,这么多年一直浓密地裹着我的心?
如今我成了不挑水,不割草,不操心吃好吃坏的大人,我是城里的大人。我的那些梦一直没醒,头发却白了。我仍然只有欢欣和喜悦,没有忧伤。
城里过年与乡下不大一样。各家各户的门都深锁不开,没有礼尚往来,邻里没有欢歌笑语,甚至门与门之间的人都不相识,这真是我的悲哀。相同的是,大家都在零点时刻放鞭炮和礼花,大家都在竞相放最好的礼花。
我怀念乡下过年的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