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学会倾听沉默,因为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在一切语言消失之处,隐藏着世界的秘密。倾听沉默,就是倾听永恒之歌。因为我们最真实的自我是沉默的,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沟通是超越语言的。倾听沉默,就是倾听灵魂之歌。
当少男少女由两小无猜的嬉笑转入羞怯的沉默时,最初的爱情来临了。当诗人由热情奔放的高歌转入忧郁的沉默时,真正的灵感来临了。沉默是神的来临的永恒仪式。
在两性亲昵中,从温言细语到甜言蜜语到花言巧语,语言愈夸张,爱情愈稀薄。达到了顶点,便会发生一个转折,双方恶言相向,爱变成了恨。真实的感情往往找不到语言,真正的两心契合也不需要语言,谓之默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不独爱情如此。
世上一切重大的事情,包括阴谋与爱情,诞生与死亡,都是在沉默中孕育的。在家庭中,夫妇吵嘴并不可怕,倘若相对无言,你就要留心了。在社会上,风潮迭起并不可怕,倘若万马齐喑,你就要留心了。
艾略特说,世界并非在惊天动地的“砰”的一声中,而是在几乎听不见的“哧”的一声中完结的。末日的来临往往悄无声息。死神喜欢蹑行,当我们听见它的脚步声时,我们甚至来不及停住唇上的生命之歌,就和它打了照面。
当然,真正伟大的作品和伟大的诞生也是在沉默中酝酿的。广告造就不了文豪。哪个自爱并且爱孩子的母亲会在分娩前频频向新闻界展示她的大肚子呢?
在最深重的苦难中,没有呻吟,没有哭泣。沉默是绝望者最后的尊严。在最可怕的屈辱中,没有诅咒,没有叹息。沉默是复仇者最高的轻蔑。
真正打动人的感情总是朴实无华的,它不出声,不张扬,埋得很深。沉默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当一切喧嚣静息下来后,它仍然在工作着,穿透可见或不可见的间隔,直达人心的最深处。
沉默是语言之母,一切原创的、伟大的语言皆孕育于沉默。但语言自身又会繁殖语言,与沉默所隔的世代越来越久远,其品质也越来越蜕化。还有比一切语言更伟大的真理,沉默把它们留给了自己。
我们的内心经历往往是沉默的。讲自己不是一件随时随地可以进行的容易的事,它需要某种境遇和情绪的触发,一生难得有几回。那些喜欢讲自己的人多半是在讲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另一方面呢,我们无论讲什么,也总是在曲折地讲自己。
在社交场合我轻易不谈人生。只要一听到那些空洞的感叹,我就立即闭口。越是严肃的思想,深沉的情感,就越是难于诉诸语言。大音稀声。这里甚至有一种神圣的羞怯,使得一个人难于启齿说出自己最隐秘的思绪,因为它是在默默中受孕的,从来不为人所知,于是便像要当众展示私生子一样的难堪。
语言是存在的家。沉默是语言的家。饶舌者扼杀沉默,败坏语言,犯下了双重罪过。
话语是一种权力——这个时髦的命题使得那些爱说话的人欣喜若狂,他们越发爱说话了,在说话时还摆出了一副大权在握的架势。
我的趣味正相反。我的一贯信念是:沉默比话语更接近本质,美比权力更有价值。在这样的对比中,你们应该察觉我提出了一个相反的命题:沉默是一种美。
自己对自己说话的需要。谁在说?谁在听?有时候是灵魂在说,上帝在听。有时候是上帝在说,灵魂在听。自己对自己说话——这是灵魂与上帝之间的交流,在此场合之外,既没有灵魂,也没有上帝。
如果生活只是对他人说话和听他人说话,神圣性就荡然无存。所以,我怀疑现代哲学中的一切时髦的对话理论,更不必说现代媒体上的一切时髦的对话表演了。
沉默就是不说,但不说的原因有种种,例如:因为不让说而不说,那是顺从或者愤懑;因为不敢说而不说,那是畏怯或者怨恨;因为不便说而不说,那是礼貌或者虚伪;因为不该说而不说,那是审慎或者世故;因为不必说而不说,那是默契或者隔膜;因为不屑说而不说,那是骄傲或者超脱。这些都还不是与语言相对立的意义上的沉默,因为心中已经有了话,有了语言,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倘若是因为不可说而不说,那至深之物不能浮现为语言,那至高之物不能下降为语言,或许便是所谓存在的沉默了吧。
沉默是一口井,这井里可能藏着珠宝,也可能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