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故乡,记忆里有三回。那是无法拼凑起来的风景,多年来一直飘荡在我心中小小的版图。白,白得倾城,黑,黑得彻底。
今夜,雪是时间的羽毛,穿越季节深邃的长廓,我又一次梦回故乡。故乡雪落,也落在我的心上。一场雪抹去岁月的罅隙、沟坎与不平,素白如棉,铺开所有的想象。雪落故乡,落下母亲温婉的沧桑,落下我离别秋风中的败叶。
梦回故乡,总有些思绪随雪纷纷扬扬。雪很沉重,落在一根钓杆,压弯一溪流水,雪很纯白,飘落一岸蒹葭,飞白一座村庄,雪很轻盈,飞上一树红梅,晕开一缕诗意。我如风,卷起轻盈的落雪,摊开童年的心事,乡愁便起来了,一些岁月被忧伤弥漫。
回首流年,散落的记忆,一路看过的风景,大多遗失。唯有故乡的雪,教我思念、感伤,仿佛如歌,柔柔地要唱断苍凉。那时候太纯真,一张雪的帘暮不掺五颜六色,只留黑白两笔,迅速落在草垛、树梢、溪流、瓦檐,山川大地便成了落笔简约的素描,不染尘埃。
那夜风声一阵紧似一阵,象是一群揭竿而起的红巾在路过。檐下的风铃在颤动,树梢的败叶在颤栗,门外的风透过门缝射到屋子里,冷冷地摇曳着窗下那盏桔色的灯,母亲不动声色,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纳着厚厚的鞋底。母亲的脸色看起来那么温暖。我踮起脚尖,把门栓栓了又栓,侧耳潜听,才放心围坐火炉旁边。一声轻轻的咳嗽把我惊醒,母亲已纳完了最后一针,“你试试”。
穿上新布鞋,出门,站在屋檐下,空气没有传说那样冷凛,反而有丝清爽。风静了,默默的雪在纷纷地下。它穿行树梢枝头,败苇草根,黛瓦苔墙。风静了,默默的雪,在四处张望,村庄还是忧郁的样子。
听到母亲的呼唤,我重回温暖的小屋。那夜作了长长的梦,梦见一群盗贼,马脚包裹了布潜来,悄无声息,刹那间,村庄插了漫天雪白的箭羽,我中箭倒在雪地,胸前流出殷红的血,如梅花绽放。我梦见泛绿的草色,沿着一条河逆流而来,向远方延伸,成群结队的蝴蝶,从遥远的天际翩然跟踪而止。它们走过的原野,阳光正在拉长,桃花也在尖叫,炊烟开始袅袅。
也是岁暮残年,两年没有回家的父亲回家过年了,风风火火的母亲难得笑容嫣然。炉火正旺的年代,我们围坐在父亲的身边,一边听父亲讲薛仁贵扫雪的故事,一边喝着母亲煮得滚汤的甜酒,嚼着母亲切好大片的腊肉。望着母亲忙碌的背影,看这流韵的曲线,看那丰满的腰身,如此妖娆。流年如斯,人生应如是,不求十分甜蜜,但求一夕温暖。
翌日,放眼山川皆白,山舞银蛇,溪飘素练,树缀琼花。村庄,屋宇,道路都是白皑皑的雪。二叔已经挑着一担青油油的萝卜回来了,呵手驱赶身上的寒气,笑呵呵:“你在扫雪啊”。踩着晶莹的雪,扬起扫帚,把母亲新缝的棉袄反穿,鲜红的里子外露,仿佛就是那个薛仁贵,左一扬,弯弓如月,射穿苍穹,右一挥,横刀立马,斩得楼兰,从此,好男儿,许身家国,登坛拜将,搏过封妻荫子。将满地的雪白抓出一道道伤痕来,对着露出冰冷的黑,毫不怜惜,由它去也。
那年蛰伏小城,岁寒将尽,天晚欲雪,我本不打算回家的。窗外刮起微微的冷风,一个人倚窗听风语清浅,如拨响的轻弦。流年如斯,这般随风而来,随风而去。我突然有了回家探望母亲的冲动。
黛色的苍穹散下片片雪瓣,悠悠然飘洒,并没有想象中的纯白,也没有飞舞,象雨点一样扑打在脸上,立刻消融成水。没有痕迹,也未尝跳跃,也未尝发出悉率的声音。风中人,雪中影,独行。濛濛的雪,象憋足了劲的爆发,潇洒地下,不一会儿,天地染成白茫茫一片。风力如刀,从胸膛划过,如万箭穿心。
赶到家时,雪落满了村庄的天空,瘦瘦的小路,留下两行弯曲的轨迹。小溪两岸枯黄的野草,刷上盐白的绝句。村头的板溪桥,铺了厚厚的雪垫。只有屋顶的麻雀,还傻兮兮地挺立着,黑得可爱。
喝完一碗母亲亲熬的热汤,天已暗下来了。不知何时,雪已嘎然而止,二叔披着老棉袄,脚底踩出吱吱的声音,好似雪的轻柔的语言。向我道别,抄着幸福的小手,踱在雪中,似要怀抱村庄睡去。
记忆中故乡的雪,静好如诗。始终相信生命中这些东西,深藏在心中,绝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