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应该是深秋的一个午后,郡斋寂寂,人事音书卷中久,漫就光阴忖故人。他踱出二门,心系的是全椒山中的道士。观中煮石,涧底束薪,青灰色的道袍旋上身后,就与世人隔了两个世界,总是因为想要在生命的某一处等到一双翅膀,他便在这些遁隐红尘的朋友身上,一边捕获,一边内省。至于是因朝局的骤变,还是骨子里潜伏的图腾唤醒了他,让他突然就心甘情愿地将骨血拴在典籍里,并一发不可收拾,从而成就了“王孟韦柳”的高度让人仰视,还是仰视。我更倾向于后者。
他是韦应物。
想起初到神山寺仙人洞时,即刻被立在观外的一块醒石吸引,上方刻的正是他的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心想,大约是此山中修行的道士所为,突然觉得红尘又似件夹袄温暖着他们,韦应物说,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他们这样用他的诗来做注脚,想必是要隐成一种诗意。
后来多次去过那里,每一次到了山脚下,心里都一怔,就是这儿,好熟悉的地方!在我离开那里的那一年,听道长说,他们那里被征了去,政府要贴着他们的山修一条道,为着开发旅游项目。他们准备另觅新境。以后的时日,观前观后,人潮涌动;潭水乔木,石阶落英,都要被赋予尘间音色,不知韦应物知道后,会是什么想法?
二、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看来男人们在秋天里一向是多思的。
韦应物也不例外,但他又有些与众不同,他的思是清幽不减摩诘的上境。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被寄的邱员外,不知最后有没有见到这首小诗。
那个时候,斜阳古道上呼啸而过的邮差,一路涉江越岭,不可预计的变故太多,或者,韦应物干脆就没把这首诗夹在书信里与腾起的哒哒马蹄驰向一个归宿,他不过是兴起拈笔,兴尽而安,一如王子猷雪夜访戴,念想突来时,总要隔着时空触碰一下心灵,不过是选择排遣的手段不同罢了,毕竟时间隔了太久,王子猷的恣意率性,在一改前非的韦应物身上,是如何也不会冒然去做了,倘若,时光倒退十几年,他还有着年少轻狂,不谙世事……头脑一热,说不定他会骑一匹大马直入深山,一声响鞭,几声吆喝,那样的一个隐境,想必一时间也会被搅扰的翻天覆地吧。
又因为这首诗的氛围,让我有,邱员外一定得是清俊儒雅之人才配得上它的感觉,否则,不是辜负了这秋凉如水的夜色?这邱员外,是世外之人。
不得眠的那一夜,更漏声声,烛花曳曳,负手散步已,幽人两不眠,闲听松子敲幽壑。至美啊。
三、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唐诗之一。
这首诗不是因为其中的哪句出彩而让人争相吟诵,实在是它句句美,句句妙。
我在滁州生活过一段日子,闲暇时总会去琅玡山信步而游,每次行至“回峰路转”时,就要定一定,望着醉翁亭的“有亭翼然”,继而耳畔听着让泉依谷潺湲。树高而枝密,沟深而谷邃,不时有黄鹂宛转,就会想起这首诗。
这首诗饱醮景色,却轻微地徐徐吐纳了临境之美,而字词之外,幽然地释放着另一种意思,因为每个人经历的不同,领悟到的也不同。
韦应物当年站在渡口,风去雨来,野荒舟横,他的唇角一动,就有一些情思应韵而生。他破茧成蝶,或许是要以自己曾经的尘世不羁来做温床吧?以致他后来懊悔那一段日子削减了他人生的风华,虽然褪变,总是遗憾。
与韦应物隔着千百年后的我们,都借他的诗歌之名,或多或少地攒起一些淡然,我似乎看见,当年深涧旁老树的枝端生出许多浆果,它们高出野渡的风,高出庙宇,与生命的禅悟沐风而坐。
四、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奉钱
这首,突然觉得韦应物脱下了羽质外衣,身心紧扣了水土。
是怎样坚如骨硬的执念,让他认定了一个方向,他希望农舍安然,土地囤住乡梦,篱笆里的鸡犬对食梨花。
李元锡是他的诗交好友,两个人分别后,李元锡曾托人问候,因当时国乱民穷,竟一时语涩,直到第二年,他挑灯研墨写下了这首诗寄给李锡元。想来李锡元一定收到这封信了。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奉钱。”又让人无端想起时下的一首流行歌曲,“你在南方的艳阳天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南山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
写诗的那夜,韦应物的梦里一定燃了一场隔世的烈焰,他举着火把,照亮暗处的每一洼潜流,他用劲拍了那匹白马,那马前蹄一腾,转而嘚嘚的马蹄踏开了不能破晓的黑夜,他手握银两,所有的忧愁与他背道而驰。
五、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这是送别诗里最纯粹的部分,笔锋起落之间,呼应的是心思。
韦应物对元大说:“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他还未等到元大的答或者他的书信,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可见他这样一个剔透之人,也常在拷问。
帆一片片涨满江风,沿途的草木、入耳的残钟、两岸挥展的衣袖,于我格外地脉络清晰。
今人少有因山水距离而生的情致,就连思念也突然变得浮躁,草木刻板,残钟喑哑,车站、码头、机场随便一挥手,也未必就是天涯。
掩房门,绾罗帕,女扮男装行往扬子津,我是愿意贪得一晌时光坐回古意里去的。
六、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一首接一首离别诗读过,这一首必得压在文尾。
十里长亭不一定都是离散,一个转身,也会遇到故人。久别重逢后,曾经共享的那段时光便慢慢地一层一层张开,忽尔惊喜赞叹,忽尔顿足捶胸。
广陵残钟,秋山落叶,空山松子,春潮野渡,这些摄人的情节即压得住节气,又经得起与时空对视,久经风雨后,它们哪里只是具体的物像或者地名,它们早已被引申为另一种纬度里的意境。比如东篱和南山,江枫和渔火,都是相同的。
有风起于青苹之末,有雨落于郡斋之檐,有人行于江湖之上,有字生于宣纸之中。病了两日,心里却惦着韦应物的这几首诗,实在是读的过程中,遇到一种情境,我遇到了他先前遇到的风物还有人和事。
只是,他们那种水路的相送,依然停留在某个地方,只供我日夜琢磨,以至于一晌贪闲的古意时光中,都是要装着回到了瓜州渡口。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其中个味,谁人能体会呢?谁人又不能体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