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所写的最伤感的文章之一,是《霜冷长河》里的那篇《关于友情》。
我本是兴致勃勃拿起笔来的,谁知真正深入这个题目就发现,人间失败的友情远远多于成功的友情。但是,大家都不想承认这一点,大半辈子都在防范着友情的破碎。结果,应该破碎的友情常常被捆扎、黏合着,而不该破碎的友情反而被捏碎了。而且,事实证明,由于种种心理迷误,最珍贵的友情最容易被捏碎,构成人世间一系列无法弥补的精神悲剧。
我的这些观点,有古今中外大量实例证明。每提一个实例,笔底总是忧伤绵绵。
对于世间友情的悲剧性期待,我想借楚楚的一段话来概括:“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在我生命终结前,你没有抵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在这里。”
我不知道楚楚这里的“你”是否实有所指,我借用的“你”是泛指友情。
这片叶子,这片在期盼中活着,在期盼中疲惫,又在期盼中飘落的叶子,似乎什么也没有等到。但是,天地间正因为有无数这样的叶子,才美丽得惊心动魄。
相比之下,它们期盼的对象,却不重要了。
期盼,历来比期盼的对象重要。正如我多次说过的,思乡比家乡重要。同样,人类对友情的期盼是在体验着一种缥缈不定的生命哲学,而真正来到身边的“友情”却是那么偶然。
但愿那个迟到了一辈子的家伙永远不抵达,好让我们多听几遍已经飘落在地的金黄色的呢喃。
正是这种呢喃,使满山遍野未曾飘落的叶子,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在海滩湿地的芦苇荡里,一只落伍的孤雁,悠闲地漫步把脚印留在淤泥间,没有露出丝毫慌张之色。
从太祖父开始,就已经习惯集体飞翔。父亲被一猎人打伤后落地,雁群盘旋一圈快速离去,没有再理会干涩的哀号。
我,已经三次故意掉队。
第一次掉队后曾经慌乱,三分后悔,七分等待,等待第二天别的雁群把自己接纳。
第二次掉队后在草丛中休息了三天,听到天上有雁群飞过,抬起头来怀疑地一瞟,瞟了七次才把翅膀张开。
这是第三次掉队。不再刻意休息,也不再抬起头来。对于群飞的生活已完全失望,只想在土地上遇见另一只掉队的孤雁。也许就在那个土丘背后,也许还要等上十天半月,见面时步态衿持,慢慢走近,目不转睛,轻叫两声,然后单翅一扇,算是交了朋友。
是否要订交,是否要结义,是否要同栖同飞,还要等待时间。都是最有主见的掉队者,在这些方面不再轻率。
人到中年在很大程度上是为朋友们活着了。各种宏大的目标也许会一一消退,而友情的目标则越来越强硬。报答朋友,安慰朋友,让他们高兴,使他们不后悔与自己朋友一场。所谓成功,不是别的,是朋友们首肯的眼神和笑声。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在企盼它们,而不是企盼那没有质感的经济数字和任命文本。我们或许关爱人类,心怀苍生,并不以朋友的圈子为精神终点。但朋友仍是我们远行万里的鼓励者和送别者。我们经由朋友的桥梁,向亿万众生走去。很难设想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居然能兼济天下。
常听人说,人世间最纯粹的友情只存在于孩童时代。这是一句极其悲凉的话,居然有那么多人赞成,人生之孤独和艰难,可想而知。
我并不赞成这句话。孩童时代的友情只是愉快的嬉戏,成年人靠着回忆加给它的东西不真实。友情的真正的意义产生于成年之后,它不可能在尚未获得意义之时便抵达最佳状态。
其实,很多人都是在某次友情感受的突变中,猛然发现自己长大的。仿佛是哪一天的中午或傍晚,一位要好同学遇到的困难使你感到了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放慢脚步忧思起来,开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这一刻,你突然长大。
平时想起一座城市,先会想起一些风景,到最后,必然只想这座城市里的朋友。是朋友,决定了我们与各个城市的亲疏。
初到一个陌生地,寂寞到慌乱,就是因为没有找到朋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突然见到一个朋友,那么,时间和空间就会在刹那间产生神奇的蜕变。有时,久违的朋友会在我们还没有发现时从背后狠狠擂过来一拳,这一拳的分量往往不轻,但奇怪的是我们还没有回头就能感觉到这种分量所包含的内容,因此总是满脸惊喜,然后再转身寻找。我们走在街上,肩上和后背总在等待着这种拳头,等了半天没等到,空落落地走一路,那才叫无聊。
一切成功的政治人物一定会在友情上下大功夫,否则不可能吸引那么多人手提生命跟着他们奋斗。但是,他们果真在友情上如此丰盈吗?远远未必。不少政治人物一旦失势,在友情上往往特别荒凉。但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仅仅这一点就足以把他们一生的功绩大部分抵消。有的政治人物在处置友情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主动权,但越是这样越容易失去友情的平等本质。他们握在手上时松时紧、时热时冷的友情缆绳,其实已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友情。
一切纯净而高贵的友情都是危险的,因为这既不被旁人理解,又不被家人珍惜,嫉妒者们一挑拨,就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裂痕。这就像,最珍贵的薄瓷最经不起撞击。
一个无言的起点,指向一个无言的结局,这便是友情。人们无法用其他词汇来表述它的高远和珍罕,只能留住“高山流水”四个字,成为中国文化中强烈而缥缈的共同期待。
在古今中外有关友情的万千美言中,我特别赞成英国诗人赫巴德的说法:“彼此无所求的朋友,才可能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情确实应该具有“无所求”的性质,一旦有所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却转化为一种手段和借口。
在功利社会中,多数朋友间是各有期待的,但大家都不把这种期待点明。
不计功利的朋友也会有,但不多,需要长期寻找。我们不能用这么高的标准,来要求一般性的交往。
世间的友情大多数是有所求的友情。乍一看有所求并不是坏东西。让友情分担一点什么,让友情推进一点什么……友情成了忙忙碌碌的工具,那它自身又是什么呢?其实,在我看来,大家应该为友情卸除重担,也让朋友们轻松起来。
朋友,就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