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该写篇文章给我的母亲?写过很多文字,时评杂谈、情感故事、嬉笑怒骂、悲欢离合,有逢场作戏,也有真情实感。真正的感情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毫无矫揉造作很随意地流泻出来。比如,我听着这首背景音乐《懂你》,熟悉的旋律响起,泪水肆意地流出来,声未至,人已唏嘘。我的文字不值钱,网络上浮浮沉沉,生旦净末丑,早已学会了荣辱不惊。这是我曾经的一篇旧文,贴在这里,泛黄的字,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激情,而今读来,仍是泪流满面。
她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她出生在陕北绥德一个很偏僻的叫王家沟的小山村,小到坐完公交要转车坐蹦蹦再步行五里尘土飞扬的山路,偏僻到我嫌那里无聊九年没有回去看望过外婆。她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出生于农村的家世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容貌,43岁的她依旧有我妒忌已久的白皙光泽的皮肤,还有她高雅的气质,还有很多双眼皮的眼睛,还有她完美的身材。
她很勤劳,家里的活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操劳。家里的厨房客厅和院子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小时候住窑洞时酒红色的家具从来没有积过灰尘。很多年来我脑子里就有这么一个模糊的影像:爸爸懒懒散散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在忙里忙外做饭洗衣擦地板,夏天是地摊淘来的五块钱的劣质“的确良”红裙子,冬天是米黄色的旧裤子——那是她在家里的工作服,一年又一年,从我有记忆起到现在我21岁。那么多年过去,我爸见多美女也见多才女,还经常夸她贤惠,可见她有多出色。
她小时候学习很刻苦,干农活时都在背书。十三岁考到城里,一步一步走出大山扎根城市,很是不简单,是他们村的第一人。她念绥德师范时很节约,三年只花了家里三十几块钱。她那时总在收集饭票,每周换成馒头后,带给自己年幼尚在绥德中学读初中的弟弟妹妹。至今我的小姨小舅都在感激她。她父亲早逝,家里四个孩子条件很艰苦,她经常告诉我小时候多么辛苦多么懂事多么节省,从来不和哥哥弟弟妹妹争吃的。导致她从小缺钙,三岁才能站起来走路,现在还是常常被我和爸爸笑话“大额头”。
当年,她照过一张比较时髦的老相片:白色的带有花边吊带式的薄上衣,很灿烂明媚的笑脸,婷婷玉立坐在那里,很浓密的头发。那时候她二十岁,很圆润的脸,她说自从生了我以后就一直操劳都成瓜子脸了。他们都说我长得像爸爸,但是很庆幸她的圆脸型遗传给了我,我很骄傲,因为这是我美女妈妈的脸型。这张照片,曾经让我多次浮想连翩,不知道当年有多时髦,到底有多少男孩子追她,爸爸是怎么把她骗到手的。后来她告诉我拍照片是为了办身份证,衣服是借同学的,她也从来不屑于风花雪月一心只读圣贤书。
她结婚后和我爸过得很辛苦。起初在一个叫田庄的小镇教书,两个年轻人一个月才吃一斤油。后来怀上了我就调到了城关二小,天天骑自行车上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了一年的牛郎织女。据说我早产,襁褓时期体制特差,三天小病五天大病,每晚哭到天亮,非要她抱着才能睡着。有一次屁股上起了个大包,她吓坏了,天天跟村妇一样把唾沫吐上去用手抹来抹去,致使我每次洗澡想起来都要多搓几遍。后来爸爸和爷爷闹翻了搬出去白手起家。记忆中那是家里最艰苦的时期,买房装修欠债,她拼命的攒钱还债。天天下午雷打不动地土豆熬白菜加面条,现在我想起那个味儿都想吐,看见面条就没胃口。她从来不给自己放假,每天都辅导家教,腊月二十八还是办作文辅导班。她几乎不买新衣服,小时候我好像是四小那一帮子弟里最寒酸的,从来都是奶奶外婆缝的布鞋。那时候她同事的小孩王格有一双很漂亮的塑料黄凉鞋,我至今还在念念不忘地羡慕。四年级时她在地摊上花了十块钱给我淘了身米黄色的衣服,我开心得穿了一个月都不脱。
她一直在一所小学教书,语文加班主任,养成了一些职业病。比如在街头看见小孩就忍不住停下来,给身边的我唠叨,不要在街上乱写乱画,乱丢东西;老让我写日记,过年也不例外,而且要把年夜的烟花繁华描写得栩栩如生才算过关;说话总像对小学生讲课,生怕别人听不懂。只要她一开口,我就恨不得捂住耳朵。不过幸好她从小的栽培,现在我的文学素养在同龄人中很出类拔萃,我很感激她。我小学六年级时她利用职务之便在四小图书馆借了几套科普读物给我看,现在我百科科普那么优秀,也是得益于她那次的无心插柳。
她很不擅长做饭,但也不说让我爸下厨,就把饭做得超难吃。有时候逼得我和我爸实在吃不下,自己下厨烧菜出来。每回吃我爸做的菜,她都会在旁边横眉竖眼,说油放多了黄瓜切大了醋放重了,要不就拿“不思进取的人才会考究吃穿”来搪塞自己厨艺的不佳。
她的针线活很好。我小时候,她给我织了件有小鹿图案的红毛衣,让班上的同学无限艳羡。她在我们面前,爱摆当妈妈的谱。我和她说话一随便,或者由于口才问题说不过我了,她就严肃地警告我:我可是你妈,说话要注意分寸;要不就是“懒得跟你讲理,浪费唾沫”……
她有时候有点小臭美,九几年的时候照了一张带海军帽的艺术照,装在相框里摆起来,还号称这就是她去世时的遗像了。现在她有皱纹了,给她拍照效果不好,她却在那里嘟囔我拍技不佳,把她一个俊俊的人照丑了。她特别看不得地板不干净,每天都要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来来去去擦无数回,并强迫我以同样的方式干活。其实我很想告诉她,以物理力学的角度来说,那样子根本是事倍功半。
她特矫情,看电视遇悲剧,人家演员还好端端的,她在下面抱个卫生纸哭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搞得我跟我爸莫名其妙,她自称自己眼睛软。有一次她监考回来,说是站了一天腿脚很累,就赖在床上不起来,我从奶奶家拿了饭给她吃,用蹩脚的按摩技术给她揉腿,她连连说很管用。突然觉得她其实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很容易流泪的小女人。今年正月小姨夫出车祸去世了,她一个劲儿地哭,哭我小姨命苦。看得出她从太原回来受了不少刺激,干什么都是木木蔫蔫的。我感到很害怕,怕她忽然有一天也就这么离我而去,有生之年如此短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她无限节约用水,洗菜水要洗碗,洗脸水要洗脚,买了洗衣机近二十年从来没用过。我刚上大学时用洗脚水洗袜子,大家都觉得很奇怪。
最近几年,她患了轻微的更年期症。我平日很少回家,爸爸沉迷于下棋和古玩,没人和她说话。每回放假回去,她却必定三天两头没事找碴一样跟我吵架。临走那几天,她都像个孩子似的,也不管我行李收拾的怎么样了,就是不停地跟我嘘寒问暖套近乎,然后说:“这么快就走?到学校好好学习没事别给家里打电话费钱少上网多运动多减肥。”每逢此时,我总是以飞快的速度逃离,怕自己会在她伤感的目光里掉下眼泪。
每次打电话都是我在不停地说,有时也有短暂的沉默,我知道她其实是有千言万语给我叮嘱的,但是她木讷含蓄,总觉得煽情的话说不出口,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挂了电话我经常觉得后悔,忘记说这些那些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同感。去年我给她教会了发短信,她闲来无事就给我发那么几句,无非是好好学习注意身体之类的,短短几句却要费她很大的功夫,汉中这边阴雨绵绵,看着心里也暖洋洋亮光光。
她说,她觉得自己神经有问题了。问她怎么了,她说:每天单位忙忙碌碌,神经紧绷,老是忘记东西放哪里,匆匆跑进库房却不记得去取什么,做饭摔盆子掉碗的手抖得慌。也许这不是她喜欢的生活,她不对我们说什么,但是表现出一些抑郁的症状。很少再和我们倾诉,对生物缺乏热情和好奇心。她不养猫狗,嫌脏。她说人都养不好还有精力养阿猫阿狗的。我买回几条鱼让她养,她也很快把鱼养死,她宁愿家里无一生物,我们不在的寂寞时光里,陪伴她的只有空气。
她的这些状况可真让我发愁。为了重新找回那个热爱生活健康的她,我甚至想开始积极行动,培养她的新爱好。零六年高考报志愿时我曾经问她喜欢什么职业,她说图书管理员,理由是安安静静没人打搅,可以做整理编序等等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个确实让我觉得有些为难。
后来从她口里知道了她其实从来不奢求什么。有时候我在她跟前吹嘘自己以后要怎么怎么报答三春晖,她说她只要看着我一步一步长大能独立生存了,她也就开心了放心了,拿自己的退休金去敬老院,绝不会拖累我。我当时很羞愧,真的,我觉得她很伟大,无私奉献了一辈子到老都不求我的任何回报。爸爸脾气不好,她经常受气,但是爸爸有时候会给我说,他这一辈子能得到妈妈是他最大的幸福和幸运。亲戚都说我性格像爸爸,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从来不懂得感恩和体谅,我就在想,这样一个母亲,是不是也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幸运?
中学时我很不听话,经常在学校惹祸,每周都请家长,回家后她就开始边哭边骂我,还不敢告诉我爸爸,怕我挨打。而我从来把她的话当作耳边风,急得她不止一次说想跳楼,又担心外婆会伤心。我知道她内心对我是失望至极的,可以说,她在我身上的教育投资和情感投资完全失败。失眠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时间可以回去,我当年绝不会那么年少轻狂,可是时间回不去了,我很悲哀。
有一次她子宫长了块息肉做手术,整个手术期间我没去医院瞄一眼,却暗暗高兴她不在家没人监督我学习了,开开心心吃着零食看了三天电视。致使我现在经常做噩梦,梦见她得急病在医院抢救,然后我急得一个劲儿刷钱给她上药,她却在一边阻拦说自己不行了别浪费钱。
她很爱我。去年512地震当时她在陕北老家的办公室不知道,放学时听其他老师们说这边地震了,赶紧跑回家半夜和我爸趴电脑前在百度上搜汉中新闻。她连智能ABC都不会,却搜出了很多很多词条新闻。后来我问她那天有没有很着急很担心,她说没有,只是第二天跟小孩子们发了很大的脾气,让他们端端正正坐了四十五分钟没上课。就这么简单,但是我知道她很爱我。
其实我还是遗传了她的很多因素,比如:讨厌人多嘈杂,从来不去集会;比如:喝完矿泉水的瓶子从来不扔攒起来卖钱;比如:买卫生巾都要蹲在超市架子前一包一包除,看哪个牌子更划算;比如:上次吃剩的饭即使酸了也舍不得倒掉;比如:从来不会下定决心买很贵的零食和新鲜水果;比如:爸爸的字很烂,但是我的字像她,娟秀整齐……说起来似乎有些小家子气,但是,我很自豪。我觉得当天使已经老去,她的生命在我身上得到了延续。
今天是母亲节,昨晚随便给她发了个祝福短信,她回复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女儿渐大妈开心”,看得出她很在意很欣慰的,我很高兴。我现在目标不大,野心不多,只想实实在在找个划算的工作,自己能独立赚钱糊口,等她退休了接她过来住,粗茶淡饭也好,蓬荜茅房也好,只要她在身边,我开心,也放心。
我很想念我的母亲,心情不好的同学们,记得今晚给妈妈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