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发现病到爸最后的去世不到四个月。那几个月,爸始终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热切地盼望自己快点好起来,积极地看病、吃药、做足疗,得闲也帮家里料理一些事。
那时,我家煤气改管道,原来的罐子没用了。正好附近有大学,学生们愿意租煤气罐自己做饭,父亲就在学校周围贴了一些小广告。我忘了租金是多少,一个月两块?最多不超过五块。
两个学生来敲门的时候,正是父亲入土为安后的第二天,不再有吊客盈门,我看着眼前陌生稚气的脸孔,听了好几遍才明白来意:“我们不租了。”轰一声关上门。我恨不能把全世界都关在门外,只留我与我的悲痛相抱而眠。
大概是关门的声音大了,我妈听见了问我:“是谁?”我说:“租煤气罐的。”妈说:“你怎么把人赶走了?”她立刻出了门,站在楼道里喊了好一会儿,才喊回他们。
我妈和我一样,已经几天没好吃没好睡了,却照常与他们谈价钱谈押金,谈妥了,就去厨房吃力地搬煤气罐——我冲过去和她一起搬了。
当时的我真的不明白,父亲都不在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破事?这几块钱,要来何用?
又过些年,我自己发生了很多事。
很长的日子里,我无法入睡,黑暗像渐渐凝固的石膏,把我封印在里面。强烈的恨意与绝望涌上心头,一夜一夜,我都与想推窗跳下去的欲望拼搏挣扎。而城市夜空,是一种嗡嗡作响的静。
偶尔也有应酬,会出席活动。坐在人家的演播室里,啪的一声,顶灯打开,顿时,无尽的热泪涌上,生生停在眼眶里。多少摄像机对着我,要如何不为人知地拭泪?
每一次我都想,非得去吗?有必要吗?这些能稍微缓释我的痛吗?每一次,还是去了——既然没有当机立断说跳楼就跳楼,就得把眼前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日子,还要继续。
后来,时间慢慢跨过我,像压路机碾过不够驯服的沥青路面。
有一次,我在小区里遇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子。她很活泼且美丽,一路与推轮椅的人说说笑笑。走近了,我看到她的裤管,从大腿处就打了结。她应该不是生来就没有双腿,而是后来受了伤。
她没看到我,我看着她的满脸笑容,我明白某种意义上,我就是她。 和她一样,我的伤终生不会痊愈,正如断肢不会自已长出来。
但,我将克服这缺陷,并且习惯。
屠格涅夫有篇小说叫《白菜汤》。一个农家的穷寡妇失去了独子。她的脸颊消瘦,颜色阴暗,眼睛红肿着,站在小屋的中央,“不慌不忙地从一只漆黑的锅底舀起稀薄的白菜汤来,一调羹一调羹地吞下肚里去”。
妇人说:“我活活地给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汤是不应该糟蹋的,里面放的有盐呢。”
是的,日子是不应该糟蹋的,里面有盐。
这不是意志或者坚强,只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