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如果神听见,如果神看见,那么请应允我,不要让我,再有来世。
——题记
雪花映着惨淡天地。雪落无声,只胡马蹄声在天地间回荡,一下一下,穿透我的宿命。天空呈现粘稠的蓝紫色,浓重深黯,如同我握不住看不清的命运。
得得得的马蹄声里,褒国慢慢地淡出我的视线,越来越远,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再也回不去。
唇边滴血,我没有眼泪,而我的娘亲,她看不见我的离开。她的眼睛,已经被泪水烫瞎。
我的娘亲,习然,她是褒国姒侯的第九个妾。姒侯,拨一毛而利天下亦不为也的姒侯,权倾褒国的姒侯,暴戾的姒侯,他是我的父亲大人。
我见过他一次。听娘亲说,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夜。后来十五年的生命里,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我见到的是,多年前娘亲侍寝回来带着浑身伤痕哀哀哭泣。
姒侯府满庭落花繁华中,太多不为人知的残酷,我有十一个名义上的娘亲,十个哥哥,九个姐姐,十三个弟弟妹妹。我们这对早就已经被父亲大人遗忘的母女,在他们的眼里,是不屑一顾的。我反面庆幸,扶疏院的荒凉,反而使得我们能够安静地生活。
但弄玉不一样。弄玉是大夫人的女儿,褒国长公主的女儿。她是褒国最美丽的女子,是父亲大人的最爱。她是我的三姐姐。
我最爱三姐姐。不像其他人盛气凌人,也不像父亲大人残酷,弄玉明媚灿烂,她是姒侯府里唯一尊敬我娘亲,喜爱我的人。如果没有她拦住醉酒的父亲大人,十岁那年,我唯一的娘亲,就已葬送在父亲大人的剑下。
姒侯府那么大,我从来没有走遍过。但于我而言,偌大的姒侯府,甚至天下,不过只有三个人而已。娘亲、弄玉,还有——奚。
奚是长公子的小厮。是,他不过是个地位卑下的奴仆。可是我,姒侯二十女,看过了姒侯府里隐晦的血腥,不惜代价的争权夺势,尔虞我诈的丑恶面目使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卑下。娘亲、弄玉、奚,我们能给彼此依赖和温暖,这便够了。这不是三百丈帛五百颗珠可以替代的,绝对不是。
因此当奚颤抖着握住我的手,发誓要摆脱奴仆的命运,为了我创一番事业的时候,娘亲只是默默流泪,深深地叹气,透着腊月的冷。她说,我们都还太年轻,不懂得命运的残酷。
看着奚眼睛里的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我向上天许诺,任何残酷,我都愿意承受,只要,我们不会分离。
醉生梦死的姒侯府里,忽然停了礼乐,息了歌舞,甚至,透出慌乱。奚说,国君向天子进言,天子大怒,囚禁国君。国君若有闪失,王子洪德便有可能登临君位,那么,一向与王子洪德暗斗的姒侯,便函将大难临头。
我可以想像我那十一个名义上的娘亲,十个哥哥,九个姐姐,十三个弟弟妹妹,以及父亲大人的慌乱恐惧。没了权势,离了繁华,姒侯算什么,姒侯的亲眷算什么。
娘亲有些担心,我却安心。姒侯的名利权势,与我无关,甚至,我还暗暗希望,逃脱姒侯二十女的名义,这样,我和奚,便再无阻碍。偌大的姒侯府,我只担心弄玉,一直锦绣繁华的千金,若是遭了变故跌入尘泥,她如何面对。
王子洪德深夜来访姒侯府,大夫人的哭声响彻全府。弄玉把自己关在屋里,滴水不沾,粒米不进,不听不闻。
王子洪德,要父亲大人把褒国最美的弄玉,进献给性暴寡恩,喜怒无常、狎昵群小,放荡淫邪的天子,换回国君。
洪德的军队把姒侯府牢牢围住。大夫人第一次踏足扶疏院,父亲大人的剑悬在娘亲的颈边。他们说,只要你代替弄玉,只要你听从去到天子身边,换回国君,你的娘亲,便可以安稳终老。
为什么是我。奚的眼睛在我心里闪烁,为什么选我。
大夫人的嘴角噙着恨恨的笑,因为你的脸,和弄玉的最像。
娘订瑟瑟发抖,但是她说,不。
父亲大人的剑在娘亲的颈上划出颜色,天地空白。我去。我看着父亲大人的脸,姒侯大人,他掌控娘亲的生死,姒侯府里,他是至高无上的天,他可葬送我,保全他的所有,他同样可以葬送弄玉,如果我说,不。对他而言,天下没有人,比他的权势地位重要。
雪落纷飞。奚的泪水晶莹剔亮,手指冰冷苍凉。
我忽然想起娘亲的泪,她说,你们太年轻,不懂得命运的残酷。
天空中有两个星宿,是永远都没有机会相见的,当一个升起,就是另一个落下之时。一个叫做参,一个叫做商。过了今夜,我就要坐上五子洪德备好的马车,投奔宿命注定的残酷。奚,从此以后,我便是参,你便是商。
那么,我们将不会再见了?奚轻轻抚过我的脸。
会的,在来世。
奚咬破中指滴血在我的手帕上,撕裂,递一半给我,离弦,你应承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所以,你一定保全性命,等我。我一定,一定把你带回来。
大周的神,天下的神,一句话就定夺万民生死的神,周天子宫涅,使得泾、渭、洛三川竭,岐山崩的荒淫天子,他有着和姒侯一样留下岁月痕迹的脸。混浊的眼看向我,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自我离开褒国,便没了名字,没了魂魄,没了自己。
平静地对视那双混浊的眼睛,恨意写在我脸上。光亮的柱子映着我素白的裙,飘零的发丝,死寂的眼睛,和心。
我不怕他。主宰天下的王,所作所为使得泾、渭、洛三川皆震的暴戾的昏王。我不怕他。我已失去娘亲,失去弄玉,失去奚,我就能失去任何东西,一切。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害怕。
洪德伏在殿上颤抖。天子忽然笑了。他说,你们回去,她留下。姒家的女儿,从今后,你就叫褒姒。
镐京繁华富庶,八百年的大周天下坚不可摧。王坐在景华宫白玉石的景楼上,他说,褒姒,半年了,你为什么沉默。
景楼下,阳光里百姓煕煕攘攘,自在地生活。只有我,荣华富贵,烈火烹油,心如死灰。
褒姒,为什么从来不笑?你想要什么?我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全天下,全天下,都有是我的所有,你想要什么,我便应承你什么,只要你肯笑,任何,我都可以给你。
申后和太子宜臼的脸轻轻变色。长空里雁群苍凉鸣叫着掠过,天边的姒侯府里,有一个人,他在凄凉地等着我,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看着那张骄纵不可一世的脸,我说,我要的,你永远给不了。
王的手在我颈上慢慢收紧,那双混浊的眸子也会闪现光芒。潮水的轰鸣在我耳中尖锐的响起,响起,退去。
王捏着我的下巴,暮色四合,天地模糊昏沉。褒姒,全天下,没有人敢违抗我的命令,没有人敢不对我笑,只有你,你知道我可以杀了你。可是,无论如何,我要看到你笑,我要看到你的笑,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申后和宜臼,四周的大臣,眼睛里放出恶毒的剑。我心漠然。我不害怕。
虢石父亦步亦趋。娘娘,秦进献了蛮夷之舞,聊可一观。娘娘,楚朝奉上好桐木琴,可召乐女弹奏赏心。娘娘……
他的袖拂过烛台,嗤的裂开。
三年前,奚撕裂我的手帕,亦是这种声响。笑容明亮的奚,他说,离弦,无论在哪里,载论多艰难,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都在你身边。虢石父的高声把我带回无边寂寞空洞的现实。奸猾的脸上有着奇特而惊异的表情:娘娘,你笑了?你笑了!
一百匹帛在我身边裂开。嗤嗤的声响里王紧盯着我的脸。我的眼中渐渐迷蒙。宿命看不穿看不透,我只是一只无望的蝼蚁,誓约纵是常在,我再也回不去了。
泪一颗一颗地坠下。王暴跳如雷,手里的鞭子在虢石父的背上,发出尖锐的声响。宜臼的声音在我耳边:王最宠幸的虢石父,为了你竟被当庭责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是妹喜妲已的转世吗?你是妖婧吗?你是来亡我大周的吗?
我闭上眼睛,听到王的声音:虢石父,一年,只有一年,若你再不能让娘娘笑,杀无赦。而天下,谁能让娘娘一笑,赐给千金。
他们说我是妖孽,是妲已喜妹的再生,是不袢的预兆。天下都说,先王时的童谣,“厌弦箕服,实亡周国”,说的就是我。
申侯在殿前叩首,妖女误国,请王以天下为重。白玉石的台阶发出沉闷的钝响。
王说,褒姒,你怕吗?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
冷冷地看着殿上那些要我死的人,我低下头。织锦的花纹在丝袍上流转出艳丽的纹路。
王的声音没有温度,他说,我不死,褒姒不死。申侯,念在你是我的母舅,是王后的父亲,这次饶恕你,但是记着,没有下次。
寂静的长乐殿里,王静静地看着我很久,他说,褒姒,你不是最美的女子,亦不是乖巧的女子,你坚硬固执寒冷,但是为什么,我那疼惜你。
他以为他无所不能,但他不是神。他也只是,在宿命里流离。
尽管凄冷荒凉,我只能沉默,为了姒侯每年带来的娘亲平安的讯息。景华宫悠长的暮鼓晨钟,长乐殿鼎盛的锦绣繁华,伴着我死灰的心。苍茫的暮色里天地无语,宿命带给我阴冷的绝望。世间一切都是天命,那么究竟是谁,注定我的命运,如此悲凉无望。
庄严而沉重的鼓声,震天动地地响起。西绣岭仿佛在鼓声中震动,隆隆战鼓,压倒一切。火光腾空而起,浓烟破天。
王仗剑站在烽火台上,虢石父匍匐在地,战栗恐惧的眼,不离王握着剑柄的手。残阳如血,涂在斑驳城墙。
泠泠的风,有些冷。慢慢,鼓声渐弱,火势不息。远方亦有火光冲天而起,烟雾迷蒙。回应的鼓声,渐渐遥远,消失。
星星亮起来。暮色四合。骊山的寂静被纷乱的蹄声敲破。
烽火台上燃起数千火烛,聚起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整装的军队。
王扶着我的肩:褒姒,你看,天下诸侯,凡是看到烽火,听到鼙鼓,便得将一切放下,即使在睡梦中,也要即刻整装备马,集合出发,在最短的时间奔赴骊山,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以为,犬戎进犯了。你看,同一时间,这么多人,纷杂慌乱,结果扑了个空,有不有趣?王笑着,得意,而忘形。
烽火台下的火烛,照耀如白昼。那些风尘仆仆的士卒,我看到了他们的张惶和忙碌,他们的忠心耿耿遭遇的轻视与背叛,他们的气急败坏和恼羞成怒。
我看到了,奚。
他跟着太史伯阳父,快步走上烽火台。他看着我。
往事如烽火台下的士卒,如同潮水,汹涌澎湃,扑面而来,敲击我早已粉碎的心。
虢石父的声音,异常尖锐:王,娘娘在笑,你看,娘娘在笑。
王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我看不见奚了。天地无声。王和阳父激烈的争执无声无息。骊山的万骑打不破的死寂。我只看见奚凌厉鄙夷的血红眼睛,冷冷地落在我脸上,他说,大祸已成,大周将被你亡了,妖女。
天空呈现粘稠的蓝紫色,浓重深黯,我终于看到我的命运。夜凉如水,我跪倒在景华宫,如果一切都是注定,那么,什么时候才是结束。
王走近我身边。他说,褒姒,你冷吗?
是的,我冷,一直冷到心里。王的轮廓在浓重夜色中模糊虚无,他说,褒姒,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快乐,我待你,不好吗?
他的眼睛和奚的眼睛重叠在一起,奚说,我是妖女,我将亡了断送我一生的周天子。这些为什么会发生。这是谁的安排。
我想起,很多年前,娘亲说过,命运残酷。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亦是没有温度的冰凉。他说,褒姒,褒国上奏,你娘亲归天了。
我说,是吗。泪流满面。心里奇异的空灵,安静茫然。终于到尽头了吗,我可以解脱,逃开这凄凉、蛮横、残酷、绝望的命运了吗?
王说,是的,她已归天。还有,申侯联合缯国、西夷、犬戎,进犯镐京。
骊山的风格外寒冷。烽火大举,鼓声如雷,火炮烛天。两天,烽火台下沉静死寂,无一兵一卒。
阳父老泪纵横,白须在风中翻飞成悲凉的姿势。王,我大周自武伐纣,八百年江山,就要亡了,亡了。桀有妹喜,纣有妲已,褒姒,她是亡我大周的妖女,她是妖孽!
骊山草木萧萧。王坐在白玉石的王座上。这不是她的错,褒姒,她不是妖孽,我知道,她不是。他平静地说,看着我的眼睛。
雪花飘落下来,像我离开褒国,无助单薄地踏入宿命的那夜。冲天的火光也照不亮浓重的阴郁夜色。
王,你已被她迷惑。阳父的语调坚硬起来。无论如何,我要杀了这个妖孽。此时,此地。王,你也不能阻止。
我看到拾级而上的奚。眼神锐利,嘴角划出坚硬。雪落在他的剑上,消失,似真似幻,无声无息。
王握住我的手,你怕吗,褒姒。
第一次,我静静地紧紧握住那双没有温度,握住过天下,却可悲的手。王,我不怕,我不害怕。我只希望,来世,我们,永不相见。
奚站在城墙边看着我,用憎恶而又怜悯的神情。剑已出鞘。
一步一步,我走近他。很久很久前,给我信赖和温暖的奚。我深深地看进他的锐利眼睛里去,用我们的曾经向他微笑。
奚,从此没有人知道,我是离弦。
我纵身投向无边黑夜。他的手伸过来,撕裂我的裙摆,如同那夜,有他的血的手帕,撕裂的声音。他的泪落在我的脸上,他终于记得我。
我落向冰冷的雪地。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如果神听见,如果神看见,那么请应允我,不要让我,再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