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感悟 · 2022年10月24日 0

避免灾祸的最好方法是增长自己的心灵财富

叔本华:论人格

(一)

通常来说,人是什么比他自己有些什么及他人对他的评价是什么更能影响他的幸福。由于个性每时每刻伴随着人并且影响他的全部经验,所以人格——也就是人自身所具有的一些特质是我们应该首先考虑的问题。能从各种享乐中获得多少快乐是因人而异的。我们都知道在肉体享乐方面的确如此,精神享乐方面亦然。每当我们运用英文里的句子“好好享受自己”时,这话实在太容易理解了,因为我们没说:“他享受巴黎。”却说:“他在巴黎享受‘自己’。”

一个性格不好的人把所有的快乐都看成不快乐,好比美酒到充满胆汁的口中也会变苦一样。因为,生命的幸福与困厄,不在于降临的事情本身是苦是乐,而要视我们如何面对这些事情,我们感受性的强度如何。人是什么,他本身所具有的一些特质是什么,用一个词来说,就是人格。人格所具备的一切特质是人的幸福与快乐最根本和直接的影响因素。其他因素都是间接的、媒介性的,所以它们的影响力也可以消除破灭,但人格因素的影响却是不可消除的。这就说明为什么人的根深蒂固嫉妒心性难以消除,不但如此,人常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嫉妒心性。

在所有我们所做和所受的经历当中,我们的意识素质总占着一个经久不变的地位;一切其他的影响都依赖机遇,机遇都是过眼烟云,稍影即现,且变动不已的;唯独个性在我们生命的第一刻里不停地工作。所以亚里斯多德说:“持久不变的并不是财富而是人的性格。”我们对完全来自外界的厄运还可以容忍,但由自己个性导致的苦难却无法承受;只因运道可能改变,个性却难改变。人自身的福祉,如高贵的天性,精明的头脑,乐观的气质,爽朗的精神,健康完善的体魄,简言之,是幸福的第一要素;所以我们应尽心尽力去促进和保存这类使人生幸福的特质,莫孜孜于外界的功名与利禄。

(二)

在这些内在的品格里,使人最能带来直接快乐的莫过如“愉悦健全的精神”;因为美好的品格自身便是一种幸福。愉快而喜悦的人是幸福的,而他之所以如此,只因其个人的本性就是愉快而喜悦的。这种美好的品格可以弥补因其他一切幸福的丧失所生的缺憾。例如有一人年青、英俊、富有而受人尊敬,你想知道他是否幸福只须问他是不是欢愉?假若他是欢愉的,则年青、年老、背直、背弯,有钱无钱,这对他的幸福又有什么关系,总而言之,他是幸福的。早年我曾在一本古书当中发现了下面两句话:“如果你常常笑,你就是幸福;如果你常常哭,你就是不幸福的。”

这是很简单的几个字,而且近乎于老生常谈,也就因为它简单使我一直无法忘记。因此当愉快的心情敲你的心门时,你就该大大地开放你的心门,让愉快与你同在。因为他的到来总是好的。但人们却常踌躇着不愿自己太快活,惟恐乐极生悲,带来灾祸。事实上,“愉快”的本身便是直接的收获——它不是银行里的支票,却是换取幸福的现金;因为它可以使我们立刻获得快乐,是我们人类所能得到的最大幸事,因为就我们的存在对当前来说,我们只不过是,是介于两个永恒间极短暂的一瞬而已。我们追寻幸福的最高目标就是如何保障和促进这种愉快的心情。

能够促进愉快心情的不是财富,却是健康。我们不是常在下层阶级——劳动阶级,特别是工作在野外的人们脸上找到愉快满足的表情吗?而那些富有的上层阶级人士不常是忧容满面,满怀苦恼与忧愁吗?所以我们当尽力维护健康,唯有健康方面绽放愉悦的花朵。至于如何维护健康实在也无需我来指明——避免任何种类的过度放纵自己和激烈的不愉快的情绪,也不要太抑制自己,经常做户外运动,冷水浴以及遵守卫生原则。没有适度的日常运动,便不可能永远健康,生命过程便是依赖体内各种器官的不停操作,操作结果不仅影响到有关身体各部门也影响了全身。亚里斯多德说:“生命便是运动。”运动也的确是生命的本质。有机体的所有部门都一刻不停地迅速运作着。

比如说,心脏在一收一张间有力而不息地跳动;每跳28次他便把所有的血液由动脉运到静脉再分布到身体各处的微血管中,肺像个蒸汽引擎无休止地膨胀、收缩;内脏也总在蠕动工作着;各种腺体不断地吸收养分再分泌激素;甚至于脑也随着脉搏的跳动和我们的呼吸而运动着。世上有无数的人注定要从事坐办公桌的工作,他们无法经常运动,体内的骚动和体外的静止无法调合,必然产生显著的对比。本来体内的运动也需要适度的体外运动来平衡,否则就会产生情绪的困扰。大树要繁盛荣茂也须风来吹动。人的体外运动须与体内运动平衡就用不着说了。

(三)

幸福基于人的精神,而精神的好坏又常常与健康息息相关,这只要我们于同样的外界环境及事件,在健康强壮与缠绵病榻时的看法以及感受有着怎样的不同中便可看出来,让我们感到幸福与否的并非客观事件,而是这些事件带给我们的影响以及我们对此的看法。就像伊辟泰特斯所说的:“人们通常不是受事物的影响,影响他们的是他们对事物的想法。”一般说来,人的幸福十有八九归功于健康的身心。有了健康,做什么事都是令人快乐的;反之就失去了快乐;即使有的人具有如伟大的心灵、开朗乐观的气质,通常也会因健康的丧失而黯然神伤,甚至发生质的改变。所以当两人见面时,我们通常都会问及对方的健康状况,相互祝愿附体康泰,原来健康才是成就人类幸福的最重要的成分。只有最愚笨的人才会为了其他的幸福而不惜以牺牲健康为代价,不论着其他的幸福是功、名、利、禄,还是学识以及过眼云烟般的感官享受,人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比健康来得重要。

愉快的精神是赢得幸福的要素,健康有利于精神的愉快,但要精神愉快仅有健康的身体还不够;因为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也有可能终日愁眉苦脸,郁郁寡欢。忧郁植根于更为内在的体质,此种体质是没法改变的,它系于一个人的敏感性以及他的体力与生命力的一般关系中,非正常的敏感性往往导致精神的不平衡,比如忧郁的人总是会比较敏感,患有过度忧郁症的患者会爆发周期性的不受控制的快活,天才通常会是精神力即敏感性很充足的人;亚里士多德观察到了此特点,他说:“一切在政治哲学诗歌以及艺术上有突出贡献的人都具有忧郁的气质。”

柏拉图把人分为两类,即性格随和的人和脾气别扭的人。他指出关于快乐和痛苦的印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程度的受容性,所以即使经历同样的事情,有的人痛苦绝望,有的人却一笑置之。大概是因为对痛苦的印象受容性愈强的人其对快乐的印象受容性就愈弱,反之也成立。每件事情的结果非好即坏。总担忧、烦恼着事情可能转坏,因此即使是好的结果到来,他们也快活不起来。

另一方面,是不担心结果的人,如果是好的结果,他们便很快乐。这就好比两个人,其中一人在十次事业即使成功了九次,但还是不快乐,只为那一次的失败便懊恼不已;另一人虽然只成功了一次,但他却在这次的成功里得到了安慰和乐趣。然而,世事有理也就有弊,有弊的事也必有利,阴郁且充满忧郁个性的人所经受和必须克服的艰难困苦多半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欢乐而漫不经心的人所遭遇的困苦都是实实在在的;因此事事往坏处想的人不容易受到失望的打击,但是凡事只见光明一面的人却时常不能如愿。内心本就忧郁的人若一旦患上精神病或消化器官不良症,则有可能会因为长期的身体不舒适使忧郁变成对生命的厌倦。哪怕一些小小的不顺心便令其走上自杀的道路,更糟的是,即使没有特殊事件发生一样会自杀。这种人因为长期的不幸福而想自杀,并且会冷静而坚定地施行他的决定。如果我们观察到有这样一个受苦者,他厌倦生命到了极点时,的确可以发现他不会有丝毫的战栗、挣扎和畏缩,只是焦急地等待他人不注意之时,立刻采取自杀行动,自杀几乎成了最自然最受欢迎的解脱工具。

即使是世上最健康最愉快的人也有可能自杀,只要他对外在的困难以及不可避免的厄运大于他对死亡的恐惧,便自然会走上自杀之路。对于快乐的人,唯有在遭受高度的苦难时才会不得不选择自杀来寻求解脱。对原本抑郁的人而言,只要小小的苦难就会使他自杀。两者的差别在于受苦的程度不同,愈是抑郁的人所需之程度就愈低,甚至低到零度。但一个健康而愉快的人,非高度的苦难不足以使他自杀。内在病态抑郁情绪的加强能够导致人的自杀,外在绝大的苦难同样也会使人自杀,在纯粹内在到纯粹外在的两极端之间,当然还有不同的程度。美也是健康的表现之一。虽然美只是个人的一个优点,没有与幸福构成直接的关系,但它间接地给予了他人一种幸福的印象。所以美对于男人来说,同样也有它的重要性。美可以说是一封打开了的介绍信,使所有见到这封信的人都对持信人产生好感,欢喜心便油然而生。荷马说得好:美是神的赐予,切勿轻易抛弃。

(四)

只要稍微考察一下便知,人类的幸福有两种敌人:痛苦和厌倦。进一步说就是即使我们幸运地离痛苦愈来愈远,但我们却是在向厌倦靠近。若远离了厌倦,我们便会更加靠近痛苦。生命呈现出两种状态,即外在或客观、内在或主观,在这两个状态里德痛苦和厌倦都是对立的,所以生命本身亦可以说成是剧烈的在痛苦和厌倦的两端来回摆动。贫穷与困乏带来痛苦;过于得意,人又生厌。所以,当下层阶级在与困乏做着无休止的斗争也就是痛苦挣扎时,而上流社会却在和厌倦打着持久战。对于内在或主观的状态,对立的起因是人的受容性和心灵能力成正比,然而个人对痛苦的受容性又和厌倦的受容性成反比。

现做如下解释:根据迟钝性的定义,所谓的迟钝就是指神经不受刺激,气质感觉不到痛苦或焦虑,且无论后者多么强大,心灵空虚的主要原因在于知识的迟钝,只有常常兴致勃勃地注意观察外在的细微事物,才能消除许多人脸上流露出的空虚。心灵的空虚是厌倦的根源,正如兴奋过后的喘息,人们需要通过寻找某些事物来填补已经空白的心灵。而所寻求的事物大多类似,试看人们依赖的娱乐消遣方式,他们的社交娱乐以及谈话内容不都是千篇一律吗?再看看有多少人在阶前闲聊,又有多少人在窗前凝望。由于内在的空洞,人们在寻求社交娱乐及各类享受时,便产生了奢侈浪费和灾祸。人们想要避免灾祸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增长自己的心灵财富,心灵财富愈多,厌倦所占据的地位就愈小。

本文选自《悲喜人生》

叔本华 著,

范进 等 译,天津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