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最普泛最寻常的事,草木也生活,鸟兽也生活,小孩子疯癫白痴诸般神经病者也生活。他们的生活都很容易——并不是说他们很容易生存,是说他们的生活是用不着那意思去处理的,若是一个人的生活就难得很。
他是一个人,你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人,我们都是一个人,不是不是人,不是一个以上人两个三个的人,也不是一个以下大半个小半个的人。倘然是一个人,这很难很难处理的事就加在了我们的头上,摆在了我们的面前:我怎么样去生活?
我怎么样去生活?倘然我没有打好主意,我一步都走不了。我应当到大学来做教习不应当?很是疑问。我的眼应当睁开看天看地不应当。并不是不成问题。
我看见一位伍观淇先生,他说总没有打好了这主意,不知道哪个主意好?一旦得到了这个主意,即或是要他拿刀杀人,他就去拿刀见人便杀,绝不迟疑。现在最苦的事只为没打好这个主意。伍先生的精神我们实在佩服。我愿意大家,我尤愿意我们少年,都像伍先生这样子:第一要打好主意,第二是打好了主意就去行。我大声告我那少年道:切莫走闭眼路!
但伍先生要我们给他一个主意,我们没有注意给他,我们要大家开眼觅路时,我也没一条路给大家。质言之,我怎么样去生活的问题没有唯一不二的答案,我们只能告诉人去觅他的路,觅了路如何走而已。大约这要觅路,如何觅路,如何走路,是大家可以共得的,其路则不须共也。
大约这“我怎么样去生活”的问题是少年中国学会的人都打量过一番了。因为我们已经表明了奋斗的字样,就这组织“少年中国学会”的事已是奋斗的实现,是大家对于大家本身的生活都不是提起问题加以处理了的么?奋斗不是处理的积极进行的么?所以不必再要大家去提起问题。“提起问题”这件事不过是我们对于社会上大多数人所希望的罢了。我常听见人说要建设民本政治,要改良社会,要提倡新思想。我觉得很难办。因为什么?因为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是不拿意思去处理他的生活的,都是不发问的,虽非白痴疯癫也有几希的,你就是把民本政治等等东西送到他面前,他是不理睬的啊!必须他发问他怎么去生活,然后才好告诉他如此如彼。故此启牗他的思想要他发问在这一般人最为要紧急切。
我们现在已经在奋斗,用不着启牗发问,但是怎样去实行还是很要紧。因为我们的答案并没答完毕;或起只答我目前如此如此,完整的人生观还没建立,或我以为完全解答了,他日意思变动了又生疑问。所以一边觅路一边走路,一边走路一边觅路,是大家的通例,也是没错的法子。如此说来,我们就要问怎样觅我们的路?怎样走我们的路?这无别的道,就是诚实,唯一就是诚实。
你要晓得你是已经起了疑问,你对于你的疑问不容不应付,你那唯一应付的法子再无第二,只有诚实。你如不然,就会有大危险,不是别人加危险于你,是你自己已经违离了宁帖。小则苦恼,大则致精神的变态,如癫狂心疾之类,并非故甚其辞,大家默察可也。头一层,我问我怎样去生活?我须诚实的作答。
未诚实去答,我一定不信赖这个答,那疑问岂不是始终悬在眼前,惶惶然没一个着落么?所以非诚实答不可。如果诚实去答了,无论这个答圆满不圆满,也不得而知他圆满不圆满,但是在我已经是唯一不二的了。并不是他一定对,是因为我所有的唯有诚实。我没能力可以超越我的诚实,所以我可以信赖的也不能在过于我这诚实的解答。即或自知未圆满也是信赖的,因为在我没有法子信赖别的。有一个信赖的答就过的今天的生活。第二层,既答了就要行,觅着了路就要走,走路必须诚实。诚实的去走一条路,就是积极,就是奋斗。倘然不积极不奋斗,就不满我对我自己的要求。因为我问而得答的时候,我就要求如所答的生活,这个要求不是要求别人给我如此个生活,是我要我如此去生活。如果我去,如果我积极去,就满了这个要求;如果我不去,如果我不积极去,就不满这要求。不满这要求就没应付当初的疑问。已经答应了他,又不应付他,比未答应他时还要苦恼。(大家要晓不一定手脚齐忙是积极是奋斗,凡是一个人对自己意思为断然处置的都是积极,都是很激烈的奋斗)已经答应了他,又不应付他,在“一个人”不应当有这种事,所以这样的生活即不能算“一个人的生活”。又诚实的去走路才不会走出两歧的路来。唯诚实的走路乃走一条路,一条笔直的路,唯走一条路乃为“一个人的生活”。倘然走出歧路来,一只脚往东一只脚往西,或者南辕北辙,岂不是一个以上或一个以下的人了么?那不得为“一个人的生活”也甚明。既看见了路有走错路,其当如此悔恨?不积极的走路,不过消极的未满自己的要求,走了错路是积极的乖反自己要来,其将如何的苦痛?
本文选自《梁漱溟代表作品集》
上海人民出版社,-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