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无莼鲈可思,想来不是不思,确是不知如何思。对于从未经历过的事和从未获得过的体验来说,我们更能克制住想和念,即便秋风起,吹落一树的叶,吹起一地的尘,也思不起莼鲈之美。当然这句话的本意并非如此,是我拿捏曲解了这两个字。秋风起,张季鹰想念吴中的莼、鲈,想念繁茂的植物,想念故乡熟悉的山水,想念慈母温热的手心,思乡情浓不可挡,便决意辞官回家。历来,秋风起时,寒冷将至,游子便渴望故乡、家乡、母亲,这些可供自己身体和思想取暖之处所。
说到此,倒无比庆幸自己可守着母亲一直过完此后所有的冬天了。虽然故乡不在了,但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母亲在你面前,故乡,这个奢侈的名词,让它就呆在别人的字典里安睡吧,做跟我无关的冷漠状也不是做不到的,是我不屑如此做,也不想如此做,我曾经是异常冷漠的,那是年轻时的傲骨,现如今经历了太多的四季,觉得冷漠这个表情比较残忍,红尘滚滚啊,一个冷漠的表情,哪能够应对所有呢。倒喜欢低姿态地生存,贴着尘土和庸碌的气息,可意而如常地呼吸。也可以随便跟一个老人和孩子说上半天的话而不觉得烦躁。想来,这样的生活才是自己想要的,感觉舒服,些许安意,些许幸福,有烦恼,也有失落。
对于故乡的确失,我一直很心痛。在故乡,女子一直没有被纳入它的收受范围,它一直在排斥着生于斯的女儿们的想念和渴望。它只收纳世代的男人们,和那些从远方嫁过来的女人,以及他们的子孙(这些子孙,不包括女儿)。虽然我一直在牵念故乡,但故乡并没有若我般深切地牵念过我,在它面前,我跟任何一个外嫁的女子都一样,是一个走亲戚的女儿,一个一切与它再无瓜葛的女人。现如今,故乡真的消失了以后,我才惊觉自己曾那样地渴望过它的容纳啊,并一厢情愿地把自己跟它紧贴在一起,用一些泥巴和汗水,回忆和故事。
一小撮秋风在我身边窜来窜去很暧昧的样子,很随意地想起故乡的田野,阔大或者狭小的田地里,那些收割后残留下的茬根,缝隙间藏起来的豆子,秋风在它们的胸口肆意逃窜,无法无天的样子。故乡遥远到消失不见。它接纳或排斥我并不重要,它最终把所有的人都排斥出去了,连同它自己,都被旁的事物所吞噬干净。没有田野,没有果实,没有流水,连秋风中,都不再挟裹一丝庄稼成熟后香甜的味道。我站在秋天的风里,灰尘漫溢,这样下去,我很快会变成一个土人,但我依旧执拗地向着故乡的方向。秋风中,它已经成为一片蛮荒之地,没有任何表情和温度。过早地进入苍白的冬天,是它愿意的吗?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现在,将来,直至天荒地老,谁都将无法回答。
我不问了。
我穿过秋风,到达需要到达的地方,到达跟母亲离的最近的地方,并试图来安慰所有关于故乡消失给我带来的不适感。但对于母亲来说,她的故乡,又是哪里呢?是那个小时候玩耍、嘻闹、摘野果的娘家?还是那个生过孩子,修过房子,种过土地,养过鲜花的婆家?她好象从没有提及过起这个话题。但与我们相比,她还是比较幸运的,最起码有一个故乡是接纳和欢迎她的。而我呢?我是个没有故乡,也没有那片土地接纳我的人。我的生命,注定是漂泊的,若一叶漂萍,无根无羁。
这是很悲凉的现实,虽然不在眼前,但总归是要走过去的结局。我们常自欺欺人地瞒哄命运中将要发生的一切,用其他思绪和暂时的喜悦来分散不去关注它,但它一直都存在,从我们懂得生命的那一刻起,它就在了。到如今生命行走了一半的时候,它越来越清晰地在你的脑子里盘旋。我在《叔本华的治疗》中读到过这样一句话:我们正攀爬生命之山,没有看见死亡躺在另一侧的山脚。这个话题太沉重了。许多人不喜欢我去提及。但生命的归处,我们不得不如常面对。我可以忽略不说,却不代表不去思想和关注,这是个很现实的话题。
秋风起兮,我连一个思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轻轻地叩着母亲的门板,温暖从门的罅隙中一点一点地向外扩散着,熟悉的气息隔着门板就缠绕住了我,我的喜悦在推开门的那瞬间,到达高峰。缺失故乡的人,并不值得可叹可怜,失去和获得,历来是成正比的。我在心里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