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风暗里湿润了几分。携着眠眠的倦意,入心入骨的倦。昼里心神倦怠亦是常事,深知根源在夜间。
入夜的城,是一座空城。昼间繁华陨落,声息渐逝。进入梦乡的人们,官场,职场,商场,情场,诸多俗念暂时搁浅,面具摘下,人便是孩童。对夜的亲近,便多了如此磊落的理由。倘若人世间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固然不好,成人的世界没有竞争没有纷扰没有妒恨哀苦亦终是不能。谁人不承认在内心深处都为自己固守了一处宁静温暖无争的世外桃源?尘世累赘,为活奔忙,为财兑死。本是已愿乎?大抵只到暮色袭来,躺回归属自己的温床,像回到母体温暖的子宫,方能作回本真的自我。
你看,浮世之中,人多是无奈的躯壳。灵魂,是寂寞的。
惜只惜那,清醒的人寡落寥寥。较之李白“自古圣贤皆寂寞”的旷远,屈原“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深味,尔等的寂寞,无非为名为利为食为房为衣为情,不过在个人情绪之内。聪慧之人,心较比干多一窍,对自身与外界自比常人多几分敏感与忧思。高处不胜寒,情思无人和,才是真正的寂寞吧。
闺蜜总挑秀眉瞪杏眼埋怨吾香闺空落。满眼空虚景,帘外星月明。房间太大,窗户太大,初初便是因此一见钟情。喜宅的人,房间若是咫尺,起步回旋无余地,心境何来宽敞。然则深知,此乃本姑娘一已之好罢了(数古时陋室之中见乾坤者大有人在)。素是喜简的人。室内除了偌大的书柜,偌大的床,妆台,临窗的竹编吊椅,古筝;余下那些庸俗笨重之物竟是再容不得。墙上那只竹笛几多年月了,未离过眼,却也久未吻过。每每以一个忙字打发时,都不敢正视它纤巧的样子,想它满腹心事的七窍幽怨已积满云天了吧,它的寂寞,我懂。正如我的寂寞,清风明月懂,伯牙的寂寞,子期懂。
太空的房子,装下的寂寞也最大。我知闺蜜的意思。人是很微妙的动物,即便是闺蜜,知己,在思想的某处领域,也不能真切触及与懂得。为什么要这么大的落地窗?只为拥有满室的夜色与月光。她们侧目。谁知我灵魂永远在夜间跳跃,白昼忙碌的浮身是另一个自己。于我来说,室内的空,正是思维的空旷,像茫茫原野无垠,像浩浩蓝天悠远的境界。它空,却不是寂寞。灵睿之人,精神世界的空虚,才是最盛大的寂寞。
夜的帏幕从天边拉下来,一弯月牙悄悬渺渺之空,偶尔得见满天星子,此时,斟得红酒一杯,倚窗临风,夜的清凉下,思虑古人今人,别一番沉醉。兴致起时,取琴而鼓之,宫商徽羽,撩拔几曲遣尽世事繁芜,留得一身清净。或就着灯光,捧书夜读,不觉拂晓。在夜色里漫延的寂寞,它来得如此美好,我享而受之。
近是愈来愈觉时光的不够,白日里奔劳碌碌为着生计,它就从我的指缝间足音里流走了。便愈加珍惜夜间的时光。总感觉有许多的事没来得及做,有许多的书没来得及读,有许多的字没来得及写,它呀,这贱时光怎么就忽然跑了很远很远呢。一抹冰轮悬苍穹,静静看着这一切。
李白的月亮是最美的月亮,不知与我窗口这枚月亮可相比拟否?李白的寂寞是豪放的,悠远的,携着长天浩浩的月光,倾洒千年。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如此说来,这片月也曾数夜映照在李白的窗口,洒他一身浩荡的清晖。白衫猎猎,夜风拂袂,持樽把盏,眉目微矄,思绪穿越远古驰骋世事;谁能在此时解得他一腔情怀?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这世上的事人间的情皆如滔滔流水逝不复返,我豪情壮志也敌不过光阴磋砣,人生在世不称意,谁能驻足聆听谁的苦楚与心迹呢?惟愿天上那轮明亮的白月光啊,能千年如一日伴我清樽残酒,吟诗作赋,对影成三人。
到达境界的寂寞,豪情洒脱得不着痕迹而又令人触之即疼。
明月万年,人生瞬息。生命如此微弱,又如此厚重。镇日里心思倦怠的我,总在湿凉的夜色下睁着忧思的眼睛,向着光阴深处探寻。
盛世寂寞。人各为私。一室一盒,装满麻木的活木乃伊。惟是在夜色下,睡梦中,大多人才能做回真正的自我。他们做梦,梦到死鬼活鬼不停追赶,于是他跑,他躲,他怕,他无助,呼喊……真正的灵魂啊,就连纯真与懦弱也这般动人。比不得名利场上虚伪的言笑,艰辛生活下强作的欢颜。
人生何时不寂寞。寂寞不沉沦,寂寞也可享受。世人皆醉我独醒,是孤高的寂寞,实不必学屈原再来一场孤高的与世诀绝。一切源流,无物永驻。且学白翁,持酒深情兮对明月,明月皎皎兮映金樽,金樽有量兮思无量,长将寂寞兮付长空。方是寂寞的境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