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随笔 · 2023年5月4日 0

你没等到桃花开

  我出生的时候,十二月的雪风贴着屋顶的青瓦咆哮呜咽而过,卷走我降临人世的第一声啼哭。我想,也许这正昭示着我日后的命途,注定风雨凄迷颠沛流离,一生坎坷。

  母亲说,襁褓中的我瘦弱多病。人家婴儿一天一个长,我却是一天天消瘦阴暗下去,不几日便凝了眼神,定了表情,然后合上眼,再没睁开的力气。阿婆将我抱在怀里彻夜不睡,怕一睡醒来这怀中微弱的柳枝芽一般细软的身骨儿,就被风吹化了。然而,在经历几天几夜的挣扎后,我微弱的气息,终还是脱离尘世而去了。阿婆搂着怀中这娇小的不再有细微声息的小人儿,哭得呼天抢地泪雨滂沱。时光就在我小小的生命里停息。那是午后。深冬的寒风在窗外呼吼低鸣,竹林的叶子无助地东偏西倒飒飒悲鸣。一些人劝说着,把她葬了吧,哪还有回生的余地。

  阿婆死死抱着这只逐渐冷却的小生命,怎么也不松手。爹爹奔走在乡野的小路上,将乡间仅有的几个庸医统统请了来。这些蹩脚医生一致对着那双紧闭的、尚未清秀的眉眼摇头而去。生我时几乎耗了命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但父母和阿婆却固执地认为,我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人世间的。如今从母亲口中淡淡提及的这些事,让我确信我的生途之坎坷,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样一条不平的路。

  风儿轻,云儿摇,满山花儿笑

  太阳眯着眼,看着小妖妖

  妖妖你快醒来,乘着风儿上虹桥

  阿婆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婴儿,反复哼唱着这首她自编的歌谣,呼唤这个尙不知人世为何的生命。她笑着唱,哭着唱,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屋外,长风哭啸。当我从死神手里轻轻回到人世间,一家人围在一起哭得感天动地。

  到底是怎么好了呢。母亲也答不上来。而一些事是冥冥中注定的。我相信那时我是听到了阿婆温暖的歌唱,那些风一样轻的歌子飘进我渐已西凉的世界,多么悦耳。我是流连人世间的。那儿,有阿婆悠悠的歌声。

  以至于我到现在也觉得恍惚,那年月随处可见刚出生的女婴儿被丢弃在路边,几天几夜无人捡拾。谁不盼个传宗接代的男娃儿呢。偏生我们家里人对我这条弱小的生命如此珍惜。但这并不代表我从此后做个乖乖女。人的反判有时来自骨子里。面对任何人,我的心窗都处于关闭中。我孤僻,自负,清高,任性到顽固不化。对于我不喜欢的事,我执意按着自己的理解去做。小小的我,像一枚冷冰冰的刺,任谁也碰不得。父母虽知我心性聪颖,也难免为我不近人情的脾气伤透脑筋。那时候,最知心的人,是我六岁时逝去的阿婆。

  那年冬天的风雪总是寒冽冽地袭卷着村庄。秃树、枯枝、萧瑟,是记忆中的苍茫。进入三九,天干冷得很。六岁的我站在村口那棵老杨槐树下,仰着头久久地看天上的乌云追着大风呼啦啦来去。它们会跑到哪儿去呢,天那么大,它们何时才能飘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也许,飘着飘着,就被风吹散了呢。蓦地,我听到母亲唤我的声音惊慌慌夹着呼啸的风传入耳膜。这急骤的一声接一声的呼唤中,天空忽然漫天漫地飞舞起洁白的雪花。那一刻,我咬着唇一直蓄在眼眶里的泪,终于像断线的珍珠儿哗啦啦往下淌——我知道,母亲唤我回去给阿婆哭灵。是的。阿婆她今早没醒过来。

  太阳从云天山顶上升起来一丈多高了,阿婆还静静地睡着。往晨,天刚发白她就起来给我煮鸡蛋,然后领着母亲养的一群大白鹅去山上的草地里吃新鲜的挂着晶莹露珠的青草。回来把我叫醒,为我一层层穿好厚厚的衣裳,再让我趴在她怀前,用那把月牙般的红木梳帮我梳两条漂亮的小辫子。木梳圆润光滑,颜色已褪成暗红。这梳跟了我一辈子啦。阿婆总是这样说。可是今天,阿婆起不来了。母亲说阿婆没气儿了,然后是姑姑们急着奔忙、哭泣的影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家里来了好多人,锣鼓唢呐的哀鸣响彻了村野。

  我躲在人后,一直死死地盯着阿婆安祥的脸。看着她们给她净身,穿衣……最后,要将她放入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我感觉胸腔陡然落了下去,心一下就空了。身体像只浮云一样轻,支撑不住。母亲与姑姑们伏在地上哭喊嘶嚎,我的耳膜在这样的喧嚣中突然出现倾刻失聪。合上棺材那一刻,我捂住脸,掉头一口气跑到了村口的小路上。那棵老槐树在深冬的寂寥里默默地伫立,看着眼前这个张着嘴巴不停喘气儿的丫头,枯瘦的叶片呼啦啦飘落,冽风卷来,心和身子一同冰凉下去。我跌坐在老槐树底下,靠着它干枯而苍老的躯干,抬眼痴痴地望着寒风中漫天起舞的落叶,和那满天飘浮的乌云。

  哪一朵云,是我的阿婆?

  阿婆,你说天上的云为何要飘来飘去?夕阳下,我指着西天变幻的彤云问。

  它呀……嘿嘿,它们正跑回家去。阿婆放下割草的镰刀,一只手遮在额前,顺着我的手指望。手背上和脸上的沟壑灼灼发光。

  它们的家在哪儿呀?

  哦,嘿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有多远?

  有,有一辈子那么远。

  一辈子是多远呢?

  我说你这丫头,竟问些稀奇古怪的事。哪,你看。阿婆在草地上坐下,把我拉在怀里,你看,就像阿婆一样,活了一辈子了,走过无数的路,数也数不清的。你说有多长呢。就快走到尽头啦……阿婆长叹一声,清濯的眼神望向云的尽处,一脸平和。

  有一天,阿婆也会变成一片云,在天上飘呀飘的。阿婆说这话时,眼神里满是安乐的想往,就像天上飘着云。我忽然很向往,很想看看阿婆变成一朵什么样的云。

  阿婆,你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云?

  等天上的阎王老子下诏书来,阿婆才去。

  明天?

  明天的明天。傻丫头,阿婆现在还不能变云,阿婆要看着丫头长大了,风风光光地嫁人了,才能走的。

  这得要多长时光啊。我摸着自己的小辫梢,想起村长家那个在城里读书的姐姐披在肩上的漂亮的长卷发,想起她穿着钉子样细长的高跟鞋咯噔咯噔扭着腰肢走路的样子,百褶的蓝裙子随风起舞,想着她眼波里时时汪着的一潭水,心眼儿里就莫名地、由衷地喜欢。

  我便问阿婆,丫头长大后是什么样儿呢。

  那时正三月中旬,春光妩媚。阿婆指着身旁刚绽露开的桃花,眼角眯成细折子的团扇。

  我家的丫头啊,长大了就像这新开的桃花儿一样美,桃妖。阿婆说完就瞅着我浓浓地笑。

  哦……桃花正艳,我蹙着眉儿使劲地想,这得有多久呀,像天上的云一样远呢。

  唢呐声在雪花飞舞的天空里回旋,像一个憋着幽怨的女子的呜咽,抽得人心一阵一阵的疼。母亲的呼唤逐渐近了,一声比一声急切。我望向家里那角掩没在竹林里的青瓦屋檐,唢呐暂息的片刻,人声鼎沸,一片哄乱。道士们沙哑喉咙拖着单调唱灵。

  就在母亲快出现在村口时,我一拔腿往村子的竹林里狂奔。一路上只听到风呼啦啦从我耳边灌过,所有的声音都被抛得老远。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不停地跑啊跑,跑过了一片竹林,跑过了一片草地,跑过了一片水域,跑过一片山洼,又跑过一片山坡,终于在穿过一片林子时,累得一筋斗扑到地上,满地的松针都枯萎了,我无力地坐在上面,靠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气。这个时候,全世界都静了下来,那么静。我屏住呼吸,背心湿了,热烘烘不停冒汗,额上的刘海了一缕缕贴在脸上,冰凉,心跳声在空旷的林子里充满回音,咚,咚,咚。

  一阵风掠过,头顶上的树叶哗哗落下来。我这才看到,这是一个长满落叶松青钢树的林子。潮湿的凉气夹着林子里各色青郁的味道,钻进我的胸腔。青草葱绿,蕨草葳蕤,一些红的白的小蘑菇暗藏在树下,又调皮地探出脸来。青鸟在林间鸣唱。哪儿传来溪水潺潺的清脆声。是这儿了,我一定是梦里来过这个地方。一切都那么熟悉。我的心竟陡然间安静下来。一丝欢喜莫名的爬上心头。

  是的,就是这一刻,我看到了阿婆。

  她提着挂在西墙上那只旧竹篮子,从一丛青钢树下钻出来,欢喜地向我招手。丫头,快来看,阿婆找到好多蘑菇了,哈哈哈。

  阿婆笑得很大声,以至于整个树林里都响起了回声。还穿着那件失了底色的浅白的棉布衣裳,古式的领子,我对那斜向左边的一排密密的布扣很感兴趣,时常趁阿婆睡着时给解开又扣上,扣上又解开。而现在,阿婆似乎瘦得利害,宽大的衣襟在风里飘拂,一些细碎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晃痛着我的眼睛。

  我恍惚着站起,飞快向阿婆扑过去。抱着她的腿哭起来。原来,阿婆并没有变成一片云,没有。我抱着她的腿,像抱着两枝干柴一样硬而冷,没有了往日伏在她怀前的温暖。我抬头看她,泪眼里阿婆显得很高,但依然和善笑着,眼角眯成细折子的团扇。

  她蹲下来,抚摸我的头发,说,妖妖,阿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以后你看不到阿婆,但阿婆会常来看你的。

  阿婆会看着你长成桃花的样子。

  要听妈妈的话。来,把这些蘑菇提回家去,妈妈在等着你呢。

  我望着她,使劲地摇头。阿婆,你到底要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

  你看。阿婆用手指向天边团团簇簇的云朵。以后你想阿婆了,就看那朵云。

  我不看。我拽着她的裤腿不放手。

  但我又分明看到,那朵雪白雪白的云朵急骤地飘荡,向着西天。

  回首,阿婆竟不知去向。

  落叶松浓郁的青香尚在,林子里静静的,阿婆像从未出现过。小竹篮里的蘑菇却异常新鲜夺目。

  逝者不知生者哀。能再一次清晰地忆起阿婆的样子,已然是两天后了。睁开眼,望到的是母亲红血丝织满的眼睛。然后听到爹爹兴奋地喊,醒了醒了,真灵验了!

  一干瘦的婆子手里拿着黄色的符在我头上绕了数圈,扁着嘴嗡嗡念叨一番,吩咐爹爹贴在帐门上。

  好了,魂儿招回来了。

  母亲的脸贴在我脸上,温热的泪流进我嘴里,咸咸的。

  你个不长进的,想哧死娘不成!她骂我,紧紧搂着我。

  她是她阿婆的命根,走了舍不得拉她去做伴两天也正常。那招魂的婆子说。

  我莫名所以地看着这一切。堂屋里仍有道士念经的长调。

  我躺在床上默默地想。忽然想起那片落叶松林。

  我把那天看到阿婆的事一一说与母亲。母亲只哭不说话。

  大约在我淡忘了这些不快时。母亲才说,她当时明明看到我在村口的杨槐树下,一下子就不见了。大家分几路寻找,快天黑时才在几里外的桃林里找到。彼时我躺在桃树的枯枝下,雪落了我一身,全身冰凉,不省人事。

  足足昏迷了两天,像刚出生时一样。好在后来请来了司婆,做了法事,方才好转。

  我看见的阿婆,实际上是她的灵魂;因不放心我,回来把我也带了去。他们都这样说。

  我晓得她舍不得你,要不是司婆硬是将你的魂请了回来,你阿婆就得让你永远陪她了。母亲说。

  回头想想,似乎真是那么回事。哪来的松林?母亲说这方圆几十里也没有棵松树,而我又怎么走到几里外的桃林里去的?我根本不知道那个所在。

  日长日亦短。桃花潋滟的岁月,我终于明白这其中的玄机。

  所谓人死变成云,是阿婆知道了自己逝日已近,而给我的安慰。她说,要看到丫头像桃花一样的年纪,才肯变成云。我冥冥中走向的桃林,是不是阿婆的指引?

  这些年的冬天依旧寒冷。苍茫,落寞,是冬天的主色调。而这干冷的欮风里,流过心底的一丝暖流,是阿婆那首自编的歌子。

  风儿轻,云儿摇,满山花儿笑

  太阳眯着眼,看着小妖妖

  妖妖你快醒来,乘着风儿上虹桥

  ……

  我最爱的人,走得最早。从此这一路的坎坷泥泞,我都将背负着你的爱前行。

  我是如此地流连这尘世,只因有你来过这世上,并带给我生的思考。

  而你,却没有等到桃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