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那时家住农村,而我在离家60里地以外的县城读高中。那时的我,还不太懂得读书的重要性,经常一个人或邀上几个人逃课,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闲逛。那时的县城不大也不繁华,几家杂物店,一家影剧院,街道狭窄且脏乱。不过,那时以灰色为基调的街道,有时也会有让人心跳的风景闪现。比如那年夏天,仅仅是一眨眼工夫,满大街的流行起高跟鞋来。被封建世俗包裹了数千年似乎从未扬眉吐气过的女人们,这细尖的高跟鞋一蹬,便立竿见影地趾高气扬起来,出奇的挺拔出奇的自信。那修长的身条托起飘逸的裙裾,暴风骤雨般,卷去县城的萧条和暗色,立即变成了花的海洋花的世界。
母亲,是那个时节进城来看我的。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中午,在学校教学楼前,在灿烂的阳光下,母亲一身素色的连衣裙,一双细尖高跟鞋,把平时并不显高的母亲,修饰得如同一棵风姿绰约的白玉兰,漂亮得炫目耀眼。但眼前的母亲,与我心目中乡下那个皮肤粗糙皱纹浮现的母亲形象无法等同重合,而让我无所适从。所以,在那年那天的那个中午,在那美丽的阳光下和漂亮的母亲面前,我尖酸刻薄地说了一句:“妈,这高跟鞋是城里女人的玩意,咱乡下都是田埂道,你穿这么高的鞋,就不怕闪脚?”而母亲对我的尖酸刻薄,满脸的笑容在顷刻间凝结成霜。母亲复杂难堪的表情过后,只是难为情地冲我笑了笑,轻声地叹了一口气:“是呀,咱乡下人,终归是乡下人呀!”那天,母亲是乘兴而来,伤感而归的。我知道,我的言语不恭伤到了母亲的心,但在我内心仍坚持地认为,这高跟鞋就该是城里女人的专利。
一个月后,我回家拿生活费,奶奶问我:“你这娃在学校干了啥丢人的事?你妈从城里回来,两个眼睛哭得像个烂桃似的。”我想了半天才想起关于母亲穿高跟鞋的事:“没有呀!我只是笑话了一句:一个乡下女人,穿那么高跟的鞋,就不怕闪脚。”奶奶在沉默了半天以后,轻声地说了一句:“那是你妈怕自己太土,怕你在城里同学面前丢了份,才在去城里看你前,借了你小姑的裙子和鞋”。
那夜,坐在母亲对面吃饭的我,始终未敢抬头。我知道,我不仅伤了母亲的心,更伤害到了一份深重的母爱。母亲也因我的这句话,即便以后随父亲农转非进了城镇生活,也再没有穿过高跟鞋,有时所买鞋跟稍稍高点,也会偷偷把跟削平。
今年秋天,妻子趁商场商品换季,像捡了胖小子似的一口气买回三双皮鞋,并饶有兴致地在客厅一一试穿,要我一一点评。而这些又让我回想起了15年前母亲穿高跟鞋来学校看我的那让人刻骨铭心的一幕。
今年春节回家探亲,我特意去商场为母亲买了一双质地上佳且高跟的皮鞋,我想母亲能原谅儿子当年的过错与肤浅。当我将这皮鞋捧送给母亲时,母亲是一脸的惊诧和欣喜。未了,母亲叹了口气:“妈已经老啰,这骨架子都硬了!”
母亲老了?依旧站在阳光下的母亲,青黑的头发,不知何时已是秋霜尽染。而母亲那颗爱美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