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祖母平平和和地过了一生。我的记忆中,他们没有红过一次脸。六十多年的风风雨雨阴阴晴晴中,他们在乡下的土地上,园子里,种粮食,种菜蔬,生儿育女,喂猪养鸡,不与人相争,收获并享受着自己或苦焦或欢喜的生活。有些年,我发疯似地陷入文学创作的泥塘,常常就想起我老屋的人来。想起他们的爱情。我祖父祖母的爱情。我知道这是很傻的事情,显得幼稚。可我还是问过我的大伯父,问过我的父亲,也问过我的大伯母。甚至问过年轻时给我祖父抬过嫁妆的老光棍韩瞎子。
大伯父是木讷的,一问三不答,有时便笑了,说:这娃!大伯母嘎嘎地笑,有时说,我进屋迟,怎嘛晓得哩。父亲有几次努力做回忆状,临了到底也没有想出来。只有韩瞎子,愉快地望着我,做出一番奇奇怪怪的手势,嘴里说:“嗬!嗬嗬!排场,排场!”我问,怎么个排场?他便又说:“人多么!嫁妆多么!”
小时候,为了不受文革的影响,父母把我送回老屋,寄住过三年,真真切切地跟祖父祖父生活过三年。那时我已能记事,也因了是远离亲生父母了,心中无疑便生出一些旁的娃儿所没有的胡思乱想来,想天的高,想地的厚,想老林子的深,想深涧里水的浸凉,想我祖父那山一般的身板,想祖母快活的每一天。也想大伯父的一年四季竟是说不了十句大话的。想大伯母望着我的眼神,那里面是藏了许多的艾怨和愁苦的。
我很早便知道,很多年前,我的祖父在我们老屋,一时是有小半个村的土地的,家里长年养着三个长工,韩瞎子大约是其中一个了。我在乡下生活的三年,老屋的房子还是庄子里唯一的瓦屋院子,连生产队的保管室,都是草屋顶子,竟盖不起一间瓦屋来。尽管老瓦屋我家已不再住了,是几户旁姓的人家分住着,其时祖父一家已在庄子外向的一道山湾下另建屋子了,一横排三大间,两端续了偏厦,像个三合院的样子,墙是土垒的,屋顶是草盖的。父亲说,按家当,你爷爷解放时是该划成地主的,只是还不到解放时,便把地退了,成了无地户了。院子也分给旁人去住,都是几个长工和佃户。我知道,那时父亲已在革命的队伍上,大约四八年前后,父亲从四川打信回来,叫祖父退了土地、瓦屋院子,似乎是连多余的仓粮也是在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里分了给穷人的,没记帐,只口头说秋里再还罢。其实这只是一方面。祖父尽管有着小半庄子的土地,人却极是宽厚、仁义,解放多少年后,给他做过长年的,租了他地种的,还一直叫着他老东家,或掌柜的。祖父在初级社时,便成了集体的粮食保管,一做便是半辈子,直到七八年前后,土地又重新分到户,才歇下身子。此外,祖父竟然是庄子里头一个党员,那时刚解放,县里说祖父开明得很,主持着头一个把庄里的地都土改了,因为影响好,便入了党了。祖父到了八十岁时,还惦记着交党费,大约一年不到十块钱吧,在乡下的党员中,我知道,这也是算多的了。
在乡下三年,除了在野地里与乡下的娃儿们野疯,我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在祖父和大伯父的背上度过的。天气好时,队里上工,我总要吵吵着跟去,开始是自己兴奋地走,上山下坡,跑得欢动,一时便累了,耍赖不走了,要么我祖父背一气,要么我大伯父背一气。生产里开会,我自然是吵着要去旁听,听又听不出什么名堂,有时假装像个干部,有时又带一帮灰小子在人群乱蓬蓬地窜动,影响得大人便屡屡停下话头,望着我们发一阵笑。还是那样,夜深了,我是扒在两副脊背上进入梦乡的,梦前明明是在生产队的大厅屋里,醒来却是在自家的厢床上,睡得鼻浓馋吸的。一般情况下,我早上总是在祖母欢快的吆喝下醒来的,那时如果是个大晴日子,太阳一定从窗子外扑进来,晒在我的床上,祖母便大声叫唤:快起呀,太阳都晒红屁股啦!其时,从灶房那头已是涌过来浓浓的饭香,有炸辣子的味,有生葱的味儿,有锅巴焦香的味儿,我便感到很是饿痨了。如是雨天的,多半下地的人不下地,屋子里静静的,我直睡到自然醒,却不想起身,听到老黄猫在屋子里走来走,细碎的脚步声很明显。我总是笑它像个老财主,在自己屋子走过来,走过去,生怕家财佘耗了什么了。半早上过去了,我晓得大伯父在火塘那头勾了头吸闷烟,是他的旱烟叶子的呛味把我弄得睡不成了,便吵吵着起来,下了地,立时喊叫着要吃饭,其时饭也恰好香着了。不下地的日子,家里的饭食有时是大伯母做的,祖母坐在灶火前打下手,和大伯母说着无盐无醋的家常话。多半时间,大伯母轮不到做饭。祖母一生身子硬朗,虽从不下地,做饭却是包了的。大伯母嫁进屋几十年,一直在茶饭上,生疏得很,她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下地干活,挣一份工分;下工时顺路扯一背猪草回来,或掮一背柴火回来。
下雨天我有时跟祖母坐在火塘前,说着现在基本记不清白的话。春天里,大人们都去下地了,祖母坐在场院里,要么摘菜,要么剁猪草,要么抹包谷籽。她一手握一只包谷棒子,另一手握一只空了子粒的包谷芯子,用力在一起搓,那包谷粒便轻松地剥落了下来,一时箕篮里的包谷籽便上涨起来了。祖母说:嗬,早先我的娘屋也是大户人家么。我便知道了,在离着我的老屋七八十里地的张家湾,往日是有一个大户的,种得全县最好的水田坝子,家里的大院子至今还叫着张家花屋,文物上很有名气,许多城里人到了乡下,都是要去看一回的,都说,哈!古人比我们聪明哩,看这屋子造的,要气派有气派,要神韵有神韵!那张家花屋的二丫头,就是我的祖母。祖母说:我老屋的水田极是养人哩,一季起码要收千多斤,冬里起了旱,还可以种一季油菜。祖母又说:我们打小,就是只吃白米的,咋样做着吃,都好吃。我便想见那白米的好吃,香糯糯的,又不粘牙,散淡得很,高尖尖一碗,那风能吹得散哩!祖母说:我最喜好吃锅巴米汤了,又清淡,又有香味儿,还有嚼头。我也立马地想见了那锅巴米汤的样子来,主饭吃得饱胀了,要用了什么可口的汤来镇一镇,瓷实一番,一般会把锅里的米饭刮尽了,只留下焦黄的锅巴,灶里再添一把小火,将那锅巴炕得起了焦边儿来,香味早出来了,这时,将控出的米汤水滋进红热的锅里了,吱地一声,香味大散,再小火咕嘟一会儿,便做成了。那锅巴米汤盛了在大碗里,捧着大喝也成,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着抿、细着嚼也成,直把人的脸面再吃出一层细汗来,一顿饭算是吃出滋味来了!祖母说:自打嫁到你们刘家,便只和包谷饭打交道了!上顿吃,下顿吃,做揽饭吃,煮糊糊吃,加了洋芋吃,加了酸菜吃,只是吃不出个米味儿来!有时,祖母就做出向往的样子了,说,还是娘屋好哇,山场也敝洋,太阳也大方,人口也多,过年办社火,能顶了一年的喜兴哩。我有时就傻建议,那你便回娘屋去嘛!祖母立时朗声地大笑起来,说:来不及啦,嫁了鸡便要随了鸡,嫁了狗便要随了狗,嫁个棒槌也要搂半宿哩!我只是不懂,等我祖父回了屋,跑前跑后地跟他学说,说我奶骂你是鸡是狗哩。祖父并不恼,笑说,你去问问你奶,我是狗是鸡,她不是鸡婆母狗么!小时候,祖母有时候高兴了,便会摸娑了我的脑壳说,你这个狗娃儿,长大了是要做叛徒的哩,转个身便把人卖啦!
我大伯父其实并不是我祖父亲生的。很早些年,祖父与祖母多年不生养,便领养了一个穷户的娃儿。这领养果然有了效果了,等到大伯父长不到三岁,祖母就开了怀了,一气便生个不停,于是除了大伯父,我又有了众多的姑姑。我父亲是独子,他脚下还有个小姑姑,从头里排,我父亲算是老六了。大伯父话不多,一年上头,怕也说不出十句长长的话来。其实我大伯父是蛮英武的,个子高大,肩宽腰圆,一身的力气,是一个头牌的庄稼把式。比如,牛怕我大伯父,再不服调教的半桩子儿牛,到了我大伯父手里,不几天,便驯服得像小媳妇了。春天里,牯子牛发情,不好生犁地,或见了母牛从地头经过,一时便扯翻了犁,嗷嗷地趟过地垄便要去向母牛扒骚,一般的犁地把式便囤不住犁,扯不住缰,于是往往犁拉飞了,人拉翻了,惹得人一片声地欢笑。若是我大伯父在掌犁的,那便只需手腕子一抖,往地里一沉,那犁头就稳稳地扎进垄里,任凭急慌的牯子牛怎样绷直了身子,也是窜不出半步的,最终直落得口吐白沫,两条后腿只把土刨得飞扬,还得乖乖地退回犁垄里,继续地犁那黑油油的地了。有暗中不服气的庄稼把式,背后叫我大伯父是尖牛,就是早早骟割过的劳力牛,注定是没有后辈的。这话很是挤兑人,在乡下说这话的人,往往是不地道的,乡下人讲究,说什么也不能咒别人无后。不知这话我大伯父听到过没有?我是听过的。那人逗我半天,临了就说我大伯父是尖子牛,空有一身好力气,就是不接后,要力气球用哩!又说,你娃儿是要给你大伯做后人的哩,免得你大伯将来没得后人给他摔瓦盆子!我很小,但听了也晓得很生气,鼓着小嘴回骂,骂了一句涉及人家娘的极脏的话了!那人见我嘴凶相,似乎怕起了我,也不回话,怏怏地走了。有长嘴的婆娘转身就学给我祖母听,祖母就要打我,我说:他骂我大伯,我不能骂他吗!结果并没有打。只是惹得我祖母一串声地叹气。
在老屋的庄里,很少有人喊我祖父大名儿。早些年的长工、佃户,习惯喊东家、掌柜的,多数人,不分大小,背过身都是直呼刘老汉儿的。晚辈也是如此地喊道。我祖母更是这样的,比如饭熟了,祖母叫我说,去喊刘老汉儿吃饭!我有时嘲得很,便站在院坝里,朝园子里拾掇菜蔬的祖父喊道:刘老汉儿!我奶喊你吃饭!老屋那块儿把吃饭叫咭饭,有时有了情绪,叫人吃饭,有点狠意,便叫啁饿子,意思有点是吃了这一顿便是最后一顿的了。我奶有时情绪有些不好了,便叫我喊祖父啁饿子,我便学喊:刘老汉儿,我奶喊你啁饿子!大伯母听到了,便制止我说,可不许胡吱哇!小娃儿要懂礼貌!祖父多数时候是不恼的,也不回应,依旧慢慢地忙完了他的活计,才回屋上桌吃饭。大伯父有时望着我笑,说,这娃,不灵醒,到底是啥也不通哩!
韩瞎子其实一点儿不瞎。一年四季一双眼睛只是不喜望人。走道对了面了,从来都是旁人让着他,说,他是瞎子么!韩瞎子住在我祖父老瓦屋的一间偏厦房里。解放后分了地,也只是种得够一人吃罢了。入了大集体,更是只管做活,旁的甚事也不参与。韩瞎子是我祖父的老长年,打小便在我祖父屋里做。祖父说,这人有些怪精,有屁闷着放。夏天的时候,大太阳贼热,四周的山林里,树棵子里,一价声地只有知了叫得人更其地热。我有时午间睡醒了,心空得很,便背了小手,去庄子里瞎逛。一时便走到韩瞎子的屋头了。往往看到他在灶门前煨了柴疙瘩火,用一只中不溜的搪瓷缸子熬老茶喝。有时是熬绿豆汤喝。我便也跟着喝。韩瞎子屋头简陋得很,只是有床有柜有菜案子有酸菜坛子有水缸,似乎还有一盘手磨,一个舂米的石斗窝。屋头已叫烟火熏得一派黑。韩瞎子或熬好了他的老茶了,叫我喝一口,好涩巴,我往往就吐了,他便笑道:娃娃,好东西么,下火哩!或熬好绿豆汤了,叫我喝,我就喝了多半缸子了,他也笑道:这娃娃,只喜欢甜味么!有时玩到快下午了,韩瞎子竟给我烙洋芋巴巴吃。把洋芋的粗皮刮净了,用一个铁皮钉出许多倒刺眼儿的笆笆,把那洋芋磨擦成浆渣了,里面调上些盐、葱或韭菜,然后烧起锅子,锅里擦了厚厚的菜油,一时锅热得冒了烟雾起来,将洋芋渣浆摊在锅里慢慢地熬黄熟了,便吃:可好吃了!烫嘴,而又香得一路肠子热疼。韩瞎子一时高兴起来,就给我讲我祖父祖母成亲时的排场,他说:“排场,排场!光你奶的嫁妆都摆了半里地了哩!我是抬了一台银柜的,里面全是塞着白米哩,那个沉法,是我一辈子抬过的最沉的嫁妆哩!”有时尽兴起来,便说我奶奶:“那是民国么,你奶奶才放的脚么,走道不稳便么,你爷就把你奶抱进堂屋拜堂么!炮子炸得多么。抬了陪嫁,我便负责茶水,我熬老茶,里面放了红糖。东家说,好得很么,茶汤很迎人么!”其时,我便陷入小小年纪所想不通彻的想象之中,怎么也想象不出祖母出嫁时年青美丽的样子,只是想见得到那个场面的热闹劲儿。很多年后,在影视中看到民国年间乡下大户人家的女子出嫁,那打扮,那作派,那俗艳的神韵,无端地便想见祖母来,那个才放了小脚的,穿戴古式齐整的,说话嘎嘎的乡下女子。
一般情况下,我祖母不许我一个人胡逛荡。更不兴随意去别人家泼烦。如是在别人家吃了东西,多数便不高兴,说奶把你饿了饭了吗!又说,从小爱吃人,长大准收不住嘴。不好的人,就不好在一张嘴上哩!只有韩瞎子家例外。祖母说,你韩爷爷是个怪人哩,心眼儿可好!随后我也便知道了,在祖父家做了十几年长年的韩瞎子,土改时,祖父原本是想把一个忙时来家帮厨的小寡妇说合给他,祖父是知道韩瞎子是早就中意了那小寡妇多年的,可小寡妇心高得很,竟一口回绝了,其后到底嫁给了邻庄一个民兵队长,几十年过得倒也遂心。韩瞎子也是心傲的,一个人自此过了一生。祖母说:人是说不得的,好多事不通哩!不通么,也是几十年过去了。你韩爷爷这辈子是过得比是人都中和哩。这些个说道,我那时是不懂得的。等到我懂得了,世事又变迁得更不能清白,那些陈年的事情,只是做了遥遥远远的山影子,水影子,早年的庄稼的影子,再也清晰不了了。只是韩瞎子的绿豆汤的滋味我是记得的,现在,我还保留着夏日里喜好喝这一口的习惯,它竟然是深入我的性格中了。
小时候在大伯父眼中,我真是不灵醒的。说话做事总是嘲得很,没个准谱儿,别人教个歪话儿,跟着就学说出来。还相跟着半大的泥小子去偷人家李子,杏儿,枇杷,五月桃,再就是去人家园子里偷旱黄瓜。有次,还去人家鸡笼子里偷了鸡蛋,跑到野地里用柴草烧吃,一时鸡蛋炸了壳了,爆了我一脸,差点伤了眼睛了。为此,我祖母没少嘟囔我。在乡下日子久了,我的贼胆子渐渐也大了起来。比如一年队里收了包谷棒子,一起堆着在队里的大场院里撕壳儿,我玩烦了,竟偷了两个棒子要回家烧了吃。那次祖母发了大怒,用篾片子狠揍了我一顿屁股,真打呀,直打出一片价的火疼,临了,非逼着我拎了偷得的两个包谷棒子,送回队里的场院里去,她则远远跟着,看我是否半道儿把棒子丢了!
我大伯母则喜欢得我不行。许多年后,我长大了,也工作了,才知道,那些年,原本我大伯父、大伯母是有意过继我的,只是我城里的舅舅不乐意,这事就没办展掖,多少年后,我大伯父大伯母他们还不跟我舅家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