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酒鬼,自有些酒话要说。敝乡好酒的人多,原是出自天性。此天性是娘的奶水养成的。我的故园叫溆浦,有溆水流贯西东。溆水两岸的人,家家都酿糯米酒。家乡称糯米酒为糟,这个叫法正宗而古雅。娘亲生子,必得餐餐糟酒煮鸡蛋吃。乡人相信,糟酒发奶水。自小吃着糟酒变成的奶水,不成酒鬼才是怪事!这习俗沿袭几千年,从未中断过。古人说,死生亦大。凡关乎生死的风俗,王法都动不了的。这么说来,家乡人好酒的天性,纵有王法也管不了。
逢年过节,糟酒又是必备的吃食。凡贵客上门,端上一碗糟酒泡炒米,或糟酒煮鸡蛋,才算周全的待客之道。糟酒不算老酒,男女老少都喝得几碗。有这醇和的糟酒长年熏陶,酒量慢慢就上去了。妈妈说我三四岁时,喝了一大碗糟酒,爬上猪圈梁间不肯下来,满脸红光,笑得哈哈流。家乡的话状人笑貌,一个流字极得神采!从此以后,一个酒鬼诞生了。
酿糟酒颇有些神秘,小孩子只准悄悄地看。此艺多是主妇操持,应是遗存上古之风。记得妈妈做糟时,神情和动作有些像敬神,庄严肃穆的样子。我在旁边看着,断不敢淘气。蒸熟的糯米,拌适量温开水,放入酒曲,小心和匀,倒进陶钵抹平,中间挖个酒杯状窝子。再把这陶钵放进垫了稻草的箩筐,盖上棉絮。上头必覆以木板,再拿石头压住,免得老鼠爬进去。乡间有俗语:一粒老鼠屎,坏了一窝糟。指一桩小事,或一个人,坏了原本好好的事。此是闲话。记得妈妈做了糟酒,几天都蹑手蹑脚,怕惊了酒神似的。日子到了,翻开陶钵,尝了一口,脸上才溢出笑容。
家乡真正的老酒,应算是甘蔗酒。溆水河边有大片的冲积沙地,一直是栽甘蔗的好地方。每到冬天,甘蔗地里就会搭起几处糖坊。甘蔗先是用来榨糖,渣料再用来酿酒。老大老大的木桶,半埋在地里;地下早挖了炉灶,放了大大的锅子;锅子里是有水的,上面盖着露格子的木板;再把甘蔗渣一层层倒进去,几个壮汉子随时踩紧。然后,烧火蒸煮,火候到了再拿黄泥封住木桶。只等日子出酒了。
大人取酒时,喜欢逗小孩子去喝。热酒易醉人,小子们喝了几口,就晕头晕脑,笑话百出。酒是一锅一锅出的,糖坊边的酒渣堆成了山。我喝了热甘蔗酒,人就变得特别勇敢,横着步子走路,双手比划着像舞台上的花脸。我会爬上高高的酒渣堆,自己不是英雄王成,就是琅玡山五壮士,纵身往悬崖下跳去。我记不得喝过多少次热甘蔗酒,也不知道牺牲过好多回。多年之后,喝着进口朗姆酒,味道不错。偶然知道朗姆酒就是甘蔗酒,私下里那点儿崇洋心理顿时减去大半。心想,我就是喝着朗姆酒发蒙的!
一个夏日,去了茅台镇。空气中弥漫着酒糟的芳香,氛围很是熟悉。我前世来过茅台吗?原来正是我小时候闻惯了的糖坊的味道。那糖坊,就是家乡酿朗姆酒的地方。茅台这这方宝地,我很小的时候就向往着。我有个远房堂姐,不知道什么姻缘巧合,嫁到了千里之外的茅台酒厂。那堂姐夫同我父亲谈得来,每次回家他俩喝酒都要喝到半夜。酒桌上,堂姐夫讲的尽是茅台的事,我听着像是神话。他讲得最多的就是陈年茅台,颜色都变黄了,你拿筷子一点,扯起长长的丝!父亲招待他的是甘蔗酒,茅台酒的故事只是下酒的菜。每回喝着甘蔗酒,堂姐夫都会说:我下回带瓶茅台酒回来叔叔尝尝。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喝到堂姐夫的茅台酒。
望着奔腾不息的赤水河,我想起家乡的溆水河。茅台镇的人原是家家都会酿酒,就像溆水两岸的人家家都会酿糟。几千年的技艺流传下来,茅台酒才会有如此通神之妙。我的家乡也有河,我那河边也有河谷,我的河谷也产高梁,却没有茅台酒。赤水河边的神秘谷地,它的山川地貌不可复制,茅台镇就是个酒窖。我这个溆水河边的人,想喝世界上最好的酒,只有拜托眼前的赤水了。
我曾浪得酒鬼浮名,记得年轻时总把酒桌当战场,每回不杀翻几人不会罢休。有朋友写文章,贴了个“三不论”在我头上:酒杯不论大小,颜色不论深浅,度数不论高低。中年渐近,我想喝得节制些,人家就拿这三句话来堵我。这回到茅台酒厂,喝到了陈年老茅台,正是堂姐夫讲的,扯着长长的丝的。轻衔一口,先搅动搅动舌头,再徐徐咽下。那一瞬间,仿佛顿悟似的,得了喝酒的道。从前的酒,都算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