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啻一次感动于那坍圮的古屋,不啻一次感动于那健拔的老墙。在我有意无意间摄下的众多古建筑物中,屋舍是我最钟情的。我钟情它的沧桑,钟情它的坚忍,更钟情它的寂寥和厚重。
一任的青砖青瓦,一任的方正刻板。岁月在肆意雕塑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在阵痛中雕塑自己。它们把最阴柔的情思寄寓幽深的小巷,把最为苦涩的思绪赋予苍凉的天井。它们用坚持来宣告顽强,用裸露告白辉煌。
春风里它们已然憔悴,秋风中它们愈见苍凉。
然而,每每置身于新月照残壁,夕阳染断垣的意境里,心里除却一种隐隐的酸楚外,更多的还是一种兴奋。每一个有月的夜晚,即便不是满月,哪怕只是一弯瘦削的月牙,都会将它们静默的轮廓勾画得异常清晰。当然那月不要爬得太高,只依着那苍劲上扬的檐角或残缺的半墙边上,如若镶嵌在星星疏朗的夜空。两相比照,亮的更亮,亮得透明;黑的愈黑,黑得清新。再以深邃的夜幕作背景,便构成了一帧明丽的剪贴画。如此这般,总会诱发人无尽的幽思,在凝神静思中仿佛感受到弥漫在每一处墙体上,那从历史的纵深处一路携带而来并散发着淡淡馨香的尘埃。于此氛围里,即便尘世如何喧嚣,人心如何浮躁,都会在悄无声息中平静下来。就连那从古色古香、雕花的窗格中爬进来的沁白如水的月光也变得何其柔情。如果能够在夜阑人静之时,依窗托腮,凝神静气中, 静静聆听着从幽深的小巷里幽幽传来的丝丝缕缕飘渺的笛子或二胡曲,那更是一种至极至妙的境界。或许李白就是在这样的境界里文思乍起,写下了脍炙人口的《静夜思》吧。我想,身处这样的境界,绝不仅此李白诗情泉涌,即便毫无才情的人也会诗情萌动,只不过李白能用他娴熟的文笔大胆地表达出来罢了。
黄昏或晴或雨,给人的感觉常是苍凉,然而有了这些青砖青瓦、翘檐斗拱,苍凉也变得尤其生动。墙体上那些由历史的尘土滋养出来的浓淡不一的苔藓便是最好不过的印证。还有那从墙缝中探头探脑或青绿或苍黄的疏落草儿,更是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它们不仅仅宣扬自身生命的顽强,更为这些历经风雨沧桑的建筑物谱写着生命永恒的赞歌。青砖青瓦的建筑群里,阡陌纵横的巷子才是最具魅力的。小巷的魅力不在它爽利的交通,而在它不经意中营造的氛围。小巷的热闹往往暗寓着世居人们生活的安闲。夏天里的每一个中午或夜晚,人们或群聚巷子的交汇处谈天说地、闲聊瞎扯或独依自家门户静思默想,时而不时又漫不经心地搭讪着一两句。更有闲不住的人儿,他们一边随着他人的话题,东扯一句西应一下,一边手脚麻利地忙着手上的活儿。孩子们自有他们的快活,在小巷里演绎着他们自编自导的游戏。待到该聊的聊了,该吹的吹了,该扯的扯了,瞌睡袭来,只要其中有某一人说:歇了!于是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吱呀”一声推门入户安歇而去。最终把一切的一切都付与那轮渐渐西沉的月儿,巷子也因此而归于沉寂。
我只想,能在春雨绵绵的时节里,巧遇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肩上掮犁的庄稼汉。他手牵着牛绳,紧随牛后,奕奕从巷子深处“踢踏”而来,并时而传出几声短促有力的吆喝。这才是一种真实,一种叫人感动的真实。我并不期望身着旗袍,手支油纸伞的妙龄女郎,由巷子的那头踏着曼妙的碎步款款而来。这只不过是一种矫情的艺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凸显生活的真实。对此就连幽怨的戴望舒也很难把持,所以只能把自己的一腔心思都化作虚幻的丁香,用旷绝的哀怨赋就《雨巷》。世事的变迁,巷子渐渐被冷落,那构成巷子的建筑也在不经意中被人们忽略了,仿佛自虐般使着性子糟蹋着自己。恍惚中只想明白,究竟是人冷落了它们还是它们冷落了人们,这恐怕只能从巷子里四季流动的风中去领会了。古屋的忧伤,唯有透过斑驳又布满蛛网的门窗一丝一缕地向外释放,而承受这一切的仍就是这疲倦了的小巷。
岁月的痕迹全都印刻在古屋四面外墙上那脉络清晰而表面已经粗糙的墙面上。砖与砖间的那一道道匀称的粘合泥料,宛若沧桑老人额上的皱纹,愈发赫然显目,原有强劲的粘合力,在风雨长期的侵蚀下,失去了力度。于是不少墙体悄然坼裂,甚而坍塌,而那些精美的廊枋瓦檐皆已破败不堪。在烟熏火燎中,屋内无以数计精雕细刻的梁柱栏槛,犹如老妪干瘪的面容,毫无光泽,裂痕处处。唯有屋顶的天井,仍然一如既往直勾勾地仰望苍天。它惯看了云卷云舒、日升月落,历经了风霜雨雪、雷鸣电闪,却至始至终保持一种静默深沉的姿态逼视苍穹。可以说古屋的精神如今只能全显于这些天井了。往昔鲜明的袅袅炊烟也只是在偶尔巧遇的梦境里相见。年年春天如约而至的燕子,如今也很少见到它们轻盈绕梁的身姿。天井边上的照壁虽还能勉强遮阳避风挡雨,可怎么也抵挡不住世事变幻的冲蚀。老屋在人们的冷漠中渐渐憔悴老去。
我不反对社会的每一次进步,也不反对社会的每一次革新。但我决不赞同任何漠视以致毁灭历史遗迹的行径。多少次我突发异想,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我将不惜一切修缮这些散落在乡间的古建筑,重拾它们往昔的辉煌。可以这样说,它们的衰落便是乡村的衰落,乡村的衰落便预示民族人文的衰落。一个缺失人文的民族将是一个悲哀的民族,所以在现今这个把泥土肆意变成砖石,把砖石又胡乱变成废土的时代,就更应该想想,如何善待历史馈赠给我们的这些遗物,还历史一个真实,给喧嚣的尘世一缕幽香,这才是每一个活着的人的使命。虽说这些从历史的烟尘中艰难跋涉而来的苍老风景,随着时事的变迁而逐步迷失其生存发展的方向,但作为生灵万物之首的我们却不能迷失自我而置之不顾,任其消逝,否则待到若干年后,我们将愧对历史、愧对子孙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