湟源的秋天来得太仓促。时值八月下旬,它就跟不速之客一样,大踏步走向了我们的面前,尤其是一场冷雨浇后,越能让人察觉到十足的秋意。
她该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走近了我的视线呢?我想,她游走时,合该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行动时“似弱柳扶风”,迈步时“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反正我很难断定她是怎样破门而入、不请自来,对于她的到来,我或多或少是有点不自在。
悄悄地,偷偷地,她从我书桌边的窗户缝隙里硬挤了进来。我先是感到了一股逼人的凉气,而后才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这雨如同凌空而降的仙子,不过她播撒的不是仁惠,而是透彻心扉的凉意,给我这颗寂寥的心又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
当白天的温度还处在二十几度的时候,晚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冷雨就把气温降到了七八度,倘若我的心似这般嬗变的天气,尚能受得了如此强烈的冷却否?可是,她还是来了,就这般悄无声息地,在一个灯火昏暗、凄清如许的夜色中,从门窗缝隙里向我走来了。可我不敢迎迓,以为她在演穿越剧。
她就像枝带露的梨花,虽然楚楚动人,却让人惆怅满怀。为何她非要选择这样一个夜晚呈现在我的视野?我内心拷问着眼前的自己,亟待解决疑窦的渴望使怀有童真心的我催生了强烈的好奇。我知道,她必定是有许多寂寞难言的苦闷想找人来倾诉,正如我是一位孤独漂泊于异乡的游子一样,当我感受到她的到来时,她的眼神就告诉我,她是带着伤感和孤寂出现的。
也难怪,此地四面环山,山前是山,山后还是山,一山藏着一座山,2600米以上的海拔,把人与天的距离拉得更近,最易得知天人的喜怒哀乐,只要她有什么不快,也最先在这儿表达,而我又最是多愁善感,所以她只好凌空而降与我敞开心扉了。
大凡与我说话者,不必躲躲闪闪,更何况她是静若处子的夜雨。倘若与人说话躲闪惯了,总觉得有口蜜腹剑、绵里藏针之嫌,那样便不会打开心扉、互诉衷肠,我想,她也是极其厌恶的。古人云:“自古逢秋悲寂寥”,又云“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倘若将寡薄的人情放在寂寥的冷雨中浇一浇,不知这人情还有几分余热?但我想,只要人情是真挚的、诚恳的,去掉虚伪的、寒碜的,它依然不会被冻冰。既然她能敞开心扉,我就能促膝而谈,彼此都做个透明人,把裸露的灵魂留下,这才谈的彻底、放心。
然而,我不敢,我开始害怕起来,我害怕我的体温不足以温暖对方的心。当人生的行囊里被太多的私欲、利益侵填时,它总是想方设法以别人的温度来烘暖自己冰冷的身躯。倘若以温暖的、火热的心看待周围的事物,这世界上仿佛到处充满了阳光、友爱;如果以冷漠的、冰凉的心看待周围的事物,这大地上仿佛到处都是寒冷和凄凉。世界在人心的一瞬间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天地,可我宁愿选择前者,因为我怕惯了寒冷,受够了孤独。
漫漫长夜,一片漆黑,我无法看清夜雨中外面世界的景象,不知那些尚绿的树木是否在忽然降温到七八度的冰冷中打颤。我想,它是的,树木与人一样也有知觉,但它没有一颗炽热的心,倘若人是那样,在苦雨夹杂的长夜中,面对的是周围的冷漠和凄清,这将是何等的痛苦和不堪!
我想,这种痛苦和惆怅只有宋朝的女词人李清照表达得最为透彻,她在《醉花阴》一词写道:“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早年的李清照过的是美满的爱情生活,作为闺阁妇女,由于遭受封建社会的种种束缚,她的活动范围屡屡受禁,生活阅历也受到重重约束。婚后不久,丈夫赵明诚便“负笈远游”,当她与丈夫分别之后,面对单调孤寂的生活,便禁不住要借惜春悲秋来抒发自己的离愁别恨了。正处在久别独居、寂寞惆怅的重阳佳节,她踌躇辗转之余,挥笔真实流露了内心情感告白。元朝伊士珍在《琅嬛记》中有一段记载:“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赵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忌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在这一年的重阳佳节,李清照夫妇劳燕分飞、各居异地,一边是萧瑟的秋风摇撼着羸弱的瘦菊,一边是思妇布满愁云的憔悴面容,她在孤独无依、对月伤怀之际,感受到的不只是肌肤所触之凉意,更有柔肠寸断之凄凉,这又怎能是一个愁字了得!
好似秋天的雨夜总是脱不了愁闷的外衣,自古以来,多是如此。公元852年,七月到九月的一个夜晚,李商隐沿着长江西上,翻过巍峨险峻的山脉,越过惊涛骇浪的三峡,落脚在山城夔州的江面上,眼看巴山上空浓浓的积雨云,在惨淡的夜色中就要一触即落了。苍茫的夜雨落在了巴山上、打在了江面上、拍在了船篷上,瞬间涨满秋池,这连绵不息的冷雨让他失落、怅惘。从当时的情况看,他的人生确实如这迷离的雨夜,从他走向仕途的那一天起,政治上的风雨好像就没晴朗过,他漂泊的人生苦旅,似乎永远没有“风雨后”,总是处在“风雨中”。面对当朝贤明的天子唐宣宗和炙手可热的国相令狐绹,这两个位及九五之尊的“大腕”级领导都没有将眷顾的目光投向他,他想从官场的失意和事业的坎坷中尽快逃脱出来,于是乘舟西行,前往西川寻找雨后的明媚阳光,谁知巴山上空酝酿已久的阴雨也为他的困境送来揶揄和嘲讽。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在眼前这种灰暗、萧条的冷色调中,他冀望回忆一些温馨、欢快的暖色调来渐渐抚平他内心累累的伤痕。他想象,远在天子脚下的长安城中,西窗前摇曳的蜡烛,绣出婀娜多姿的灯花,他与妻子彻夜长谈… …于是,在悉悉邃邃的哭声中写下了《夜雨寄北》这首诗。然而,这样温馨甜蜜的场景,却是建立在一个悲凉、飘渺的现实之上。在他写此诗前一年,妻子王氏早已撒手人寰。想娇妻,却天人永别;念前途,星光黯淡。无情的苦雨,将一位多愁善感、孤独无依的大诗人纠结困顿在漂泊的船篷上,后来一直愁闷郁结至死。
然而,北宋的晏殊要比李商隐幸运得多,他眼下对秋天的夜雨又多了层婉转和含蓄。他在《踏莎行?碧海无波》中写道:“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潇潇雨。”自幼聪明好学的晏殊,5岁能诗,享有“神童”之称,14岁时就与全国各地千余名考生上帝京应考,受到真宗皇帝嘉奖,赐进士及第。天禧四年(公元1020年),晏殊被召为翰林学士、左庶子,真宗每遇疑难,常以方寸小纸细书向其咨询,他也将自己的答奏缜密封呈,多获真宗采纳,被倚为国之股肱,可谓前途不可限量。乾元元年(公元1022年),年仅十岁的仁宗赵祯继位,刘太后听政,宰相丁谓、枢密使曹利用想独揽大权,朝中百官众说纷纭,一时束手无策。晏殊提出“垂帘听政”的建议,被加封右谏议大夫侍读学士、给事中,后又升任枢密副使,因反对张耆升任枢密使而违抗了刘太后旨意,加之在玉清宫怒以朝笏撞折侍从的门牙,被御史弹劾。天圣五年(公元1027年),晏殊以刑部侍郎贬知宣州,此词即在忧郁满怀的被贬途中所写。他原本也可以随波逐流,趋炎附势,装聋作哑,可他偏要直言劝谏,致使被贬,愤懑满怀。可他毕竟是心思细腻、情感丰富的词人,即使被贬,也把登高远眺看作一种痴望。他没有像温庭筠那样露骨:“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也没有像李清照那样凄清:“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他把惆怅难言、缠绵悱恻的离情别思,全寄托在了婉转含蓄的“潇潇雨”上,这种苦雨浇灌在他心里又相比李商隐多了几分“淡定”。
相比而言,这场秋夜飘来的苦雨又给林黛玉增加了几多悲凉,她把秋雨当成了书写性灵、寄托身世的音符。《红楼梦》第四十五回写道,恰值秋分时节,林黛玉又犯了咳嗽病,日见沉重。一日傍晚,突然天色大变,昏黄灰暗的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卧病潇湘馆的黛玉,在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面对脉脉的秋霖,耳听飕飕的西风,倍感寂寞凄凉,又偶因翻阅《乐府杂稿》,发现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诗,不觉心有所触,悲从中来,遂拟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格调,写成《代别离》一首,名之为《秋窗风雨夕》。一个自称草木之人的林黛玉,寄人篱下,栖身贾府,孤单寂寞地住在潇湘馆,听着凄风苦雨的秋夜不断拍打着窗棂的阵阵雨声,想着自己堪忧渺茫的身世前景,似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感。这时候,夜已深沉,但对于心事重重的她来说,除了感受锦衾被冷的滋味,静听声声残漏不停的催梦外,恍恍惚惚之中,她只感到那漆黑的天幕中飘洒而下的阵阵细雨,饱含了自己在灯前对月流珠的隐隐阵痛和丝丝悲凉,这种绵绵不尽的痛楚,使她通宵难寐,只好向着屏风转移蜡烛来消磨这煎熬的光阴。作为一名心性孤傲、气若幽兰的弱女子,在封建礼教森严的社会背景下,她每次盈眶的热泪都是对封建礼教的抵触抗议和宣泄告白,她只好将心中无限的失魂落魄、伤春悲秋都凝结成了这首历来传诵的千古绝唱,这其中蕴含了她太多复杂伤感的泪水。
自古以来,秋天的夜雨就不是以一种单一的元素展现在世人的面前,她从一出现,就被穿上了悲凉、愁闷的外衣,也注定要与诸多情感丰富的文人墨客不期而遇,并缔结金兰、相伴终身,以至于了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作和千古传诵的名篇。也正是“悲”这一永恒伟大的主题,促使人性的恻隐之心在这一契合点上找到了共鸣,使得受伤痛的灵魂有了可以倾诉和告白的知己,有了可以舒展和停留的港湾,有了可以疗伤和拯救的家园… …而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需要这样一方净土来聊以慰藉。
就让她来浇一场痛快淋漓的冷雨吧,放飞心中诸多的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