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对我是残酷的,指关节又开始疼。伏案独坐,忽然怀念起卖花声。在巷子尽头,隔着细水长流的日子,一长一短轻递着,平淡,悠远,空灵。
脚步是轻的,踩着云朵和露水,走过一户户低睑的人家。旧环深漆,风动门移,偶尔闪出一株老绿,或一抹水红,那是整理烟火女人的衣襟。
巷子是极深的,在心灵的廊檐下迂回;声音是极远的,在晨风的耳畔轻落。
卖花的人不急于卖,买花的人不急于买,这是一种默契。卖花的人传递着河开杏绽的讯息,买花的人寻找着生命的另一种姿态,安静抑或忧伤,怒放抑或图腾,都如黎明前的小提琴一寸寸漫过黑夜的眼睛。
花是买给自己的,无需人送或送人,那是光阴角落里轻遗的一部分。“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做件丹士林旗袍,纯美清宁,从古老的杏花深处走来,越发显得素。或施于案头,供于瓶中,配以简净暗花的桌布,绿菜白粥的碗筷,就是一幅绝好的简笔。也可簇在一只白底蓝花的大碗里,风干焦脆,任体香凝固在每一丝的空气中。外边是锦衣烈帛,铺天繁花,窗内却是深云老松,满室静气。或夹于书间,做成标本,若干年后,人、花、书俱老,生命在此一一复位。
这样的光阴,如绣花针落地,没有一丝声响
花是赤脚的,不带任何负累,绽放着最原始的气息,尚需卖给寻常人家。油盐酱醋的日子被珍珠滚过,圆润,跳跃,又无声安息。品种也是极普通的,烟粉的杏花,干净的栀子,洁白的玉兰,但不会是玫瑰。太热烈的东西,烧得快,只能送人。所以玫瑰要在最热闹的位置,最香艳的时间段去卖。
地铁口、十字路。情人节、圣诞日。她是黑夜的精灵,一路披靡,温馨凌厉。“先生买束花吧!”车门口,摇窗旁,还有手挽手的恋人背后,冷不防会冒出这样的声音,买还是不买,都带点心灵的绑架。
丽江的酒吧是暧昧的,多年前去过。一条长桌,十几人围坐。灯光昏暗,舞池低矮,橱窗内有艳妆红唇的女子扭摆着。点了许多名字好听的饮品,调酒师的手灵如键,活如鸽。相熟的人下去跳舞,腰肢软得像蛇,头发解开的瞬间瀑布垂下,再扬起,已甩成车轮。后来她得了癌症,爱人告诉我时 ,我正在噼里啪啦打字。是肾癌,已漫及小腿,行动不便。一瞬间世界好静,我手指停住、回头、起身,抬手想召回点什么又无奈地放下,是真的吗?一遍遍问,满脑子都是她当年的舞姿。
健康有多好!
那天有人卖花,十七八的样子,挎着篮子,“先生买束花吧!”女孩挨桌兜售着。有男士上前搂住了她,她并不躲闪,他们耳语,听不清,太乱。后来就这个搂一下,那个搂一下。这些平日在办公室正儿八经衣冠楚楚的男士,开始发酵。女孩粗糙,并不好看,亦不见多大委屈。实际想想,人也就是一个习惯。
终于有人掏出皮夹,抽出四张十块,丢在桌上,说这桌女士一人一枝。那天我和她的玫瑰都是不相干的人送的,买花人的爱人并不在。
十元一枝, 用锡纸包裹,打着蝴蝶结,已不大新鲜。
花,但毕竟是花!
最盛大的卖花场景在昆明,多到倾城 ,便宜,几毛钱一枝。有人一箱子一箱子托运,送给友人女儿结婚,是百合,满屋的百合,可以淹没一切。
但深巷里的花是清淡的,沾了露气,白宣浸过,只卖有缘人。也不见得要买,听就好,隔着雾,坐在老旧的书桌旁,声音流入耳畔,滑进书里。纸微黄,字里行间开始温润,是别人的故事,也是自己的故事;是你的世界,亦是外面的世界,而这声音恰恰是最美的丝线。她年年来,你岁岁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不记得是谁的诗,只觉得好。
亦不见得知晓卖花人的样子,或许穿烤白衣衫,碎兰花裤,青底月牙布鞋,还有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她普通,但干净,眉眼间卧着一团露水。不需要太多的文化,她不是深闺里的小姐,也不是那个被人们嚼烂了的撑着油纸伞摇过雨巷的紫衣女子。她就是她,不需要乌云压境更无需媚眼行世,她是自然的,年年和风和雨和云朵一起来,这就够了。
至少我喜欢这样的卖花人和买花人,还有那一长一短的卖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