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是定用不得凝字的,即便雾色暝霭的三秋黄昏,你去了短袖,着上长衫,也仅仅可将半个厚字生生劫了去,水雾之沉寂、缩眉之神思也得不了凝的意境,不如索性依着衰草,踏上高地,借了秋风,描些清高的情景来补拙,看看秋,凝是不凝。
这念头有好几年了,就想着随性写点秋的事物,短短几片支离的言语便也可欣然知足,可一直迟迟未曾动笔,落叶,活泼的生命蓦然间在半空里飘摇,秋风一扫,满地摧残之象,几日便碾成粉,不见了踪影,来年更蹂成污泥,过路人都屏息避足,实在不忍去看这些衰落的凋零。卑微孱弱的人们本就经不起这般蠹害了,思想,也是沉闷或将枯死的,虽是不一定看见,却极为凄楚,如何下得了笔?
就先讲秋雨罢。自古秋雨往往要和黄昏揉在一起,似乎如此才能招摇景物心绪之惨烈。西边挂一帘高远的云帐,落日的光潮被掩了去,若是海,寂寥暗蓝的天便与水结为一色,唯潮汐清晰入耳,仿若远远地圣殿里慢悠悠的祷告,低的云压了下来,阴沉的气氲便在耳畔私语,将海岸逼得剩下一条浑厚的黑线,迷蒙的雨色,空荡的风痕涌入心头,一发就不可收拾了。若在内地,则当另有一番别致滋味,古代诗人多居内地,故秋雨也得缠绵凄怆,“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天高气躁,院子便成了郊野,把窗听雨,抑或在床头静卧沉思,风雨轻轻作了起来,簌簌,簌簌,万物都是静的,唯有雨啜。秋雨中也是有光的,昏黄的微光,更黄,莽莽苍苍的白光,更凄白,西天尽处,天地合一,留下泼墨的暗夜和两颊浑浊的泪痕的踪迹。
秋色其实应为白,古人所讲的金秋,是时令所致,而非秋之本色。如秋阳,是耀眼的灿白,芦苇上,云里,甚至翠竹、秋菊,哪处不刺眼,满地金黄的谷子、谷穗,乱扑扑的随着长风倒向更远的一侧,随你去取,可天上地下,霎时间都着上了白的颜色,闭上眼去,月儿开的花是银白的,脑筋里的云是洁白的,骨子里的欢乐也是清白的,哪里还有金黄。选在秋季旅行,定是为了这颜色去的,古人驰马,长袖翩然,自去喟叹月之清辉,或万物凋然之景,天愈高,水愈静,恰似了这命运,一生渺渺,悲由景起,诗从中来,不禁浊泪纵横,着实要叹一叹命途何其多舛了。今人如何不是这般,炎炎夏日托得长了些,秋色等到九月初方才隐隐露出端倪,待那一份清新凉爽的松林山罅之风,混凝土夹缝里掠过的冷峻的风息不再混沌,明朗开来,已是十月中旬了。秋一来,心绪自然流转,魂魄也要漫自低回,寻不着生的际遇了,凄清的山野也好,僵死的城市也好,是挡不住秋色的,有生命的地方,纵然你依旧迷信着美,还是要接受人生又一个秋。对于颜色,藏匿在钢筋缝里的那一点儿卑微的绿,也要幻化成白,幻化成烟,是执迷不得的。现代城市中生活的人,若还有三分活气,每到秋来,也必要在心里画出一片它的颜色,缓慢地走近一年的后半段。被秋风吹过的日子,撑一把伞,虽无满目萧索,云霞、秋草都悄然启幕,庄舍极静,灰白的烟卷儿成丝成缕,漫无章法的散漫开去,在清高的空间里,与天地合二而一,辨不出是雾是烟。
狗吠声悠远深寂,小儿啼哭清越凄冷,鸟鸣、风声、寺庙的钟声、石路上的脚步声、汽笛声、嗤嗤的机械声,哪一个不是极冷,点缀着这秋的沉静。听吧,喧闹的世界忽的寂寞了,曾经的繁华杳然了,朋友打来的电话也暗哑了,处处空白,竟容不下一个闹字。思想的根源悄然无声,灵魂也枯瘦病弱了,末了夕阳的红潮都颓了,风籁静了,山势起伏,花草香艳,云儿红彤彤,都因这秋声之寂寞,成了死的黑白图画。
远山渐退,秋思萦绕,犹如诗,犹如画,冷落空寂,写不尽的悲歌,道不尽的怨愁,万般皆秋,万事皆秋,秋夜、秋思、秋怀、秋梦纷纷涌上心头。放一把椅子,在楼上去,窗帘不可放下,几枝熟透的梧桐在高处摇曳生趣,影儿更是妙得可爱,月光窥见了木板铺成的小床,便要小憩一会,她轻轻地映了上去,如玉冰肌抚上蚊帐,纤纤香腮影上绣花大红枕,身段曼妙,蔼然微哂,一会便飘然离去。仰卧椅中,闭目哀叹,此时宛若一失望的诗人,满面皆是秋,爱人,有则逝去,无则唯能举杯邀月,在爱人的仙影中独醉,此时正见月影挨了过来,路过榻前,美好可人,心中更是大悲,泪如泉涌,道:“秋月不解,榻前寒色,皆是愁怨”。
秋之意,终究还是不适合年轻人的,不适合现代人生活的。秋色过于幽秘,声响过于凄清,秋雨更添愁思,悲喟的泪是解不开的雾霭,一层一层将生命的媚,世间的暖觉都隐了去,躯体血液犹如置于冰窖,却僵而不寒。辛酸难禁,怎能不叹。秋虽不凝,却也不活,秋之淡然,终究要舍去,舍掉我这第28个悲。